君生我已老

作者:逸话光语 更新时间:2024/6/10 11:32:55 字数:4300

“地狱花喜欢阴湿环境,比如水稻田边、河滩、泉水旁。”沿路嵌在石碑里的旅游地图,三千指着上面一块水泽标识,“再走十分钟左右,这处林间山涧该是开得最密集的地方了。”

荼荼应答说:“想起来了,我在家旁边公园的下水沟旁确实看到过两朵。被叫做地狱花,莫不是阴暗潮湿的生长环境和人心里的地狱刻板印象重合了呢?”

原来是刻板印象吗?三千想着,眼角为她挤压起笑纹。

从古宫城地标向南,笔直地延伸去省道和国道,向北,路径的枝条繁乱穿插、看不出章法。

荼荼见一条穿越山涧的弯折小径上标着颇有趣的名字“杉女的小路”,向东南延伸到方才走过的大路,向东北的尽头挂着一处小地标“杉薰美术馆:票价190生天币/人”。她指着小路问:“有趣的路名,三千老师,杉女是什么人吗?”

三千好像午睡被打扰的老太太那样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别的事情似的,说:“美术馆今天貌似开着门呢,顺路……去看看吧。”

“咦?……嗯,可是票价有点贵啊。”简直是贵得叫人心惊啊。荼荼将眼睛靠近地图去,指腹摸摸票价数字,原来90前面的“1”不是偶然沾上去的污迹。

三千为她孩子般的举动发出清朗的笑声,笑很快停止了,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不必担心,邀您出游的是我,费用自然由我负担。”她以手掌轻揽过荼荼的大臂,示意她继续向前走,掌心很快礼貌地离开,“如果您重视回报的话,多教我些降天国语的事情就拜托了。”

“是。那么谢谢。”

“不谢的。”

路变成不能通车的小道,杉树林重新遮掩住日头、隐秘的水声越来越近。路两旁,妖紫色地狱花果然张着小爪子们迎接而来,开得愈发狂放。

在湿润的抓心挠肝的焦躁中,三千总也没有回答刚才那个简单的问题,可是每个转角处,“杉女”笑容可掬的小石造像、带着脸部空洞、供游人将脸庞放进去拍照的立牌之类“杉女的小路”的宣传物,却像鬼屋中的妖怪那样给人吓一跳,并且出现得越来越多。

荼荼脚下轻颤,在三千沉郁的默然不语中产生了轻度的妄想症,稍微有点刺激的剧情——想象,三千其实是专门诱骗自己这种年轻人的、人面兽心的老妖怪“杉树妖”,擅长用幻术易容成他人心中美好面影,今天终于将孤身无依的自己骗进了幽暗山间,到了那“地狱的入口”,马上就要露出真面目了,她会变回树妖模样,张开满是獠牙的血口将自己咬死、咬碎、嘎吱嘎吱地从脖子开始吞吃,或是……先玩弄再丢弃、抛尸于荒野山涧,血液将清溪染得粉红……

她并不惧怕这类让人在夏日体验清凉的鬼怪肖想,反而不知怎么的,迷醉于其残暴、兴奋于其疼痛,甚至有点期待事实真是如此呢。

如果身边的三千是鬼怪,折磨自己身体、让自己死于惊惧、凶残地吃掉自己血肉的话,想来,自己也心甘情愿的。

如此,她将真正活成自白书中理想的自己,成为被恋爱欺骗的蠢女人:被三千的幻影欺骗了,骗得粉身碎骨。也许过路目击者会将蠢女人的故事写进怪谈异志、甚至能够以此恶名流传于世呢——看看,这就是被恋爱欺骗的女子的下场。

荼荼带着种可称为“幸福”的赴死决心走入了一堆乱石掩盖的山涧间,却见到了现实:十几双鞋子散落于静美闪光的山涧小溪边,原来已经有许多游人慕名来看“地狱开的花”了。

苍翠杉树围起的、明亮高阔的空间之下,正值花期的地狱花盛开成密实的紫色绒毯,个体的特征不再明显。方圆十米几乎不见草色,大片浓紫宛如瘟疫蔓延、逼向透明的流水,勾勒出溪身的形状,连溪中小汀也聚满了紫花。光着小腿的人在斑驳阳光中快活地踩踏潺潺清水,被洁净阳光映照得晃眼的裸足不时溅起水滴、携带流光,打上地狱花的手掌,艳紫色的爪子们摇摇晃晃,对这些活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闻孩子的笑声,多的是老年人在水边静坐,中年人的嬉闹都很含蓄。

三千当然也没有变身成怪兽。

老人面露抱歉地对她说:“人比我想象还要多呀,前几年气氛更幽静些。”

荼荼幽默地眨巴着眼睛回话:“地狱蛮热闹的。”

果不其然看到三千忍俊不禁、展颜而笑。

年轻人的话,亲近水源、进去舒展柔嫩脚趾的欲望会更强烈吧。三千似乎就根本没有脱去鞋袜的想法,荼荼与其静坐岸边欣赏片刻,乖乖跟着老人向着上游跨河的橘色小桥走去了。

杉女之桥。

两人在刻着字的桥柱边停了两秒钟,才往前行。

“这是走在杉女的小路上吗?”荼荼合情合理地问了。

“唔,我想美术馆营业时间比较短,先去看看。”三千回答了,也没有回答。

“杉薰美术馆呀。”荼荼放弃了般应和说。

“啊。”三千在她身前发出肯定声,又低头发出叹息声,“这里多杉树,很多孩子以杉为名,我也很喜欢,”褶皱松弛、颜色暗淡手抚上圆润鲜亮的橘色桥栏,略过树叶缝隙漏下的光斑、手背忽明忽暗,“杉薰是一位售卖木材的杉女,将木材运下山售卖以糊口之外,喜欢自己捣鼓些木制工艺品,还懂得向都市宣传山村里的杉女文化。”

“这是个有才华的人,看样子、您常来呀。”

老人闻言站住了。

高挑的背影哀愁地瑟缩着。

“她……是我的大女儿。很有才华的孩子,离开人世时、也还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说呢,若是一个在她幼时每日沉溺于幻想中的母亲、婚姻失败后麻痹自己远走高飞的母亲、被遣送回家乡后也只顾埋头于学术的逻辑中的母亲,这样从未好好关照她的母亲……和一个许诺给她幸福安稳的男人之间,当然是选择后者吧。

结果,做伐木工的男人高空悬荡时不慎摔死了,她在运送木材的路上接到消息、又遇上空袭,心慌意乱地无法好好赶路,车祸去世了。我得知此事时、一滴眼泪也没有,却想,居然是同日死去、也算命定的鸳鸯一双吧——这样无感情的评价,是一个母亲应有的想法吗?令人胆寒啊。

美术馆,是她哥哥和妹妹为了纪念她……哎……被孩子邀请许多次,我却感到未被原谅那样,从不敢去。”

荼荼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想找地方遁走或干脆痛哭一场,大概从这儿开始,她才感到年老真正的可怕之处——老人三千,有着自己触碰不了的、额外的、数十年的漫长时光。些时光里繁琐深刻的人和事,乱麻一般纠缠郁深,却每一样都与自己之间树立起隔离墙,一丝关系也没有吧。

那些时光合着携带病菌的厚厚灰尘,被三千一股脑抖落而出,于是“无关”,就好像耻辱的巴掌那样凭空扇在她脸上。

三千走下桥,她还在桥的拱顶。

三千转身面对她、仰视她,右眼下不对称的暗沉看起来更深了,老人的丑陋因悲戚而明确,说话时极力抑制语声的颤抖,好像临终时坦白罪行的绝望之人:“斯卡芙女士,如你所见,我是个罪恶的母亲。或许不只如此,对于我的所有亲族来说,我总是一个薄情的、糟糕的亲人。斯卡芙女士,敢问这样缺少心肝的、荒废了整个人生的人,死后除了在地狱赎罪,还能去哪里呢?来世什么的,已经没法指望了吧。”

荼荼沉溺于自身耻辱的心被这样俗世绝望的呼唤惊醒了,身体气力的运行变得异常明晰,从腹内、胸膛向双肩充起一股野蛮鼓胀的力量,像饥饿、也像愤怒,是从未有过的力量勃发的感觉,棒极了。

她好想。

好想像握住了孩子把柄、兴师问罪的教导主任那样严肃着脸,几步就走到三千面前,扶着她削薄的双肩,低语说:“三千,对我这样不熟悉的人袒露心声,难道是合理的吗?平时对其他人也会轻易这么做吗?将自己的全部告诉无关系的我,又借此诉说什么地狱天国的迷惘,是放任一时的脆弱吗?不对吧,您明明是知道什么、却装作一无所知的吧。况且刚刚和我做下来世的约定,也不是陌生人之间轻巧浅薄的玩笑吧,可是为什么还故意用整个沉重的人生为筹码来任意推翻它呢?拿死后的下落这种事刺激我、折磨我,真正想确证的是什么呢?想要我说什么呢?好,这就说了——

我,确实是抱着超越了尘世种种的思念和笃定,连证据也没有地、在寻找着您啊……!

三千,如今你拥有首先离世的特权,欢快地跳入地狱也好别的地方也好,不必再强调了,你想过我这年轻的可怜虫今生剩下的许多日子该怎么办吗?这样自说自话、擅自作主,不觉得自己很可恶吗?”

她却是双耳通红地,憋住了,扼杀了自己如此爽快的报复心理。只是怒出了一身薄汗,稳稳迈步走下桥去,走到三千面前,灰眼睛里泛着无可奈何的阴郁,避开了她的视线:“您对我这样说的话,就太残酷了。”

“残酷吗,对不起,原谅我这年老之人的抱怨吧。”出乎她意料地,三千果快地承认并道歉了,却又撇眉向下、抒情地笑叹说,“为何……会这样残酷呢。”

她抬了抬手,却终是什么也不能握住,暗淡地落回身侧。

话里有两个残酷,荼荼懂得另外一个。

在被谅解了的残酷之上,还覆盖着平缓的生活的流水。

气氛有礼地恢复如常。

两人沿着杉女运送木材的弯绕小路,越过两座轻纱般柔和的小瀑布,登上了一片包围枫树的平台,平台向上又是长长的石阶,向外延伸出一个供游人歇脚、眺望的小亭,还利用山壁细小泉眼的流水、岩石、隆起的苔藓和小草做了可爱的湖泽湿地景观,其实是个洗手池。

茅草扎的亭顶上全面覆盖着青绿苔藓,被阳光烤得发干,靠近洗手台的亭柱钉了一小块杉木牌,上面笔迹飞扬地写着白字“小泽”。

三千在平台上停驻,望去上方隐隐可见的美术馆屋檐。

荼荼好像养老院的护工那样善解人意地说:“您需要整理心情的话,在这里坐一坐吧。”

“噢。”老人只是随她的话看向了亭子,指向那小牌说,“这是降天国、生天国语共通的单词,写的花体字、在降天国人看来是优美的吗。”

“是好看的。”

“是吗,谢谢了,这是我十岁时练字课上弄着玩的,自己也不知收在哪里。不知怎么被孩子们翻出来用在这儿。”

荼荼不由得又看了几眼,心里浮现出未曾见过的少女的形象:“十岁?那真是很厉害了。”

两人说话时,从阶梯顶端树叶交错掩住天空的绿幕上,冒出个中年女人梳得很整齐的头,鹿一样温顺的眼睛、不时投来闪动的目光,很快她的肩胸都冒出阶梯之外,从上面传来试探的轻唤:“啊呀……妈妈?妈妈,是您吗?”

“杉香吗。”

“哎呀怎么没个信儿就!……”女人一听就晓得了,在身前擦着手蹬蹬蹬地跑下阶梯来,她穿洁白衬衫、草黄色的长裤和作业的围裙,也是大高个子。

女人口中发出细碎感叹声,中年人生动的亲切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泪光闪闪也笑盈盈地将满头白发的三千一把拥进怀里,不像是拥着亲爱的母亲,倒像是拥着因迷路而离群的、无知的羊。口中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一点也没有责怪:“妈妈,哎呀,怕您再也不来,又不敢问……哥带孩子去城区游泳了,他要是看到您来不知有多宽慰,可惜没提前……”

“杉生也不怪罪我了啊。”

“瞧您说的,亲母子哪里会有这么多芥蒂?这么多年了,妈妈怎么还不明白呢。近来哥经常去城区和大学找您,说是找不到,如今妈妈不住在老地方吗?……咦,这位是和妈妈一起的吗?您是……”

三千终于有机会在女儿连珠炮一样的话语的发射中插入介绍:“这是我的降天国语老师斯卡芙女士,降天国人。我邀请她来看地狱花,顺路走到这里了。”

“啊,是吗,妈妈不说我还以为是……”女人松开母亲,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上下打量荼荼。

以为是什么?荼荼也眨巴明亮的灰眼睛,大大方方对上女人的蓝眼睛。

“怎么可能。”三千皱皱眉,不着痕迹地挡在二人之间,说,“上去吧。”

“哎呀您的眼睛很漂亮呀,就算是降天国人也很少见纯灰色的眼睛吧,难道有天王国那边的混血吗。”女人不老实地从母亲身后闪出脑袋来,她对荼荼热情、近乎呱噪地说话,性格里一点也没有三千的沉静和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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