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女儿国

作者:逸话光语 更新时间:2024/6/13 23:18:43 字数:4824

这里人口不足三千、只有女人。

鲨岛的女人世代以捕鱼为生,几乎无人离开世代居住的小岛。离开的女人、历史上当然也是有的,只不过一旦谈起她们,就伴随着各式各样被骗被拐、流离失所,甚至遭戮的悲惨故事罢了。

竟然有女人离开鲨岛,还能够归来的奇事。

那女人回到鲨岛时,恰逢鲨岛年中最大的节庆,夏末时节的“萨拉玛之月”开幕日这天正午。

鲨岛的女人们今早上四五点就起床,用海胆糯米粥和海藻做的咸菜填饱了肚皮,一家家携带着糯米糕团和鱼干集体出动,趁着淡蓝色的黎明,大人小孩,都赶到四公里外绵延三百米长的白鲨海滨去捡拾海带和碎贝壳。

这样弓着腰的捡拾,有着和平日普通劳作不同的喜悦。生存以上的目标:娱乐,让同样弓腰、直起腰的机械动作关联起脑中和劳作相距甚远的神经,激发了陌生的快感。她们兴奋异常地扫干净这一片白沙地,只为接下来一整天的赛跑、摔跤、游泳等比赛中没人被海带绊倒,或被碎贝壳扎伤脚底板。

朝阳刺目、万里无云,凉爽而强劲的晨风中,几只褐色羽毛的大鹰盘旋于明丽的蓝色天幕上,敏锐的鹰眼觊觎着女孩们手中的糕团和鱼干、几次缩起翅膀意欲俯冲,又被挥着木桨的母亲们恐吓着飞远。

女人们拿木桨在沙滩上画线,她们要举办竞技运动会。

早在鲨岛潮热气候的生活和捕鱼作业中习惯了赤裸上身的女人们,陆上竞技中,胸部平坦的、上身什么也不穿;胸部硕大的人要拼命跑动时,就拿绑带暂时裹起前胸避免摇晃。

有的人裹得太松、跑不到一半就全掉了,沉重胸部摇晃的样子遭到沿途人们的哄笑,还有人趁乱摸了一把。那女人就像愤怒的黑皮野猪那样、蹬着后蹄改变方向,对咸猪手的人猛冲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好端端的长跑变成扬沙漫天的摔跤肉搏,绊倒好几个参赛选手:更多的混战。在这场景里没有维护秩序的人,跟着起哄喝彩的倒不少。

鲨岛的女人号称自然最野蛮的女儿们,她们中出现如此光景实在不足为奇。就是当场互殴的两个健壮女人,看似不对付,实际上可能反倒是看对了眼才要打架,享受推挤彼此结实肌肉和柔软前胸的感受,在“萨拉玛之月”的月圆之夜结为伴侣,也不是什么奇事。

如您所见,什么运动会,这就是夏末海产丰收的季节中,吃喝不愁的生物们感到安全、可以繁衍,顺势举办了盛大求偶表演的开幕式。

“萨拉”在当地方言中意为“海”,“玛”意为“母亲”,连起来直译就是“大海母亲”。不过所谓“大海母亲的一个月”,并非说大海赐予人们丰沛的鱼货,故而本月要像感恩母亲一般感恩大海——这类随处可见的的庆典意味。

“大海母亲”,其实意为“我们的母亲来自大海”。

鲨岛女人的祖先确实来自大海。岛上萨拉玛神庙中,供奉着镶满螺钿的木雕像,原型是打捞鱼货时发现的、疑似前文明古画上的形象:女人头、白海鲨身,强壮的萨拉玛。所谓祖先就是指这位人鱼?非也,人鱼只是个象征。

那实为前文明的女人,她们漂流大洋来到海岛上,在极端环境和缺乏男性的状况中,强悍地进化出了和传说中的白海鲨一般控制卵、胎生和孤雌生殖(自体克隆)的两项能力。

过后,又苦于孤雌生殖造成的遗传多样性下降,女人们争相和基因突变的双性人结合,诞生出身体除了女性生殖系统之外,还能够产生携带一半遗传信息的“类精子卵”并存储于体内生殖腔中的人群,人口充足的情况下与别的个体繁殖,极端情况下也能够自体繁殖。

如今的鲨岛之上,就全是这类有点像双性人的存在,只不过从身体外观还是遗传信息上,她们都被当代科学判断为女性。

是的,与世隔绝的鲨岛和当代科学有过接触。天性乐观的女人们也尝试过与外界沟通往来,不过,经历了因遗传不相容、大量女人生下死胎的事情,女孩们被诱拐贩卖、甚至被悄悄抓走做人体实验的惨事之后,鲨岛女人们就断然拒绝了外界。像是想要散步而一只脚踏出家门、却瞬间被轧去整条腿的受害的人一样,从此默然地闭门不出了。

一旦闭关锁岛,顶重要的就是监视过往和入港船只、以及岛上的警备事宜,由此、岛上灯塔管理员和警备员的地位在一次次敌人入侵事件中后不断攀升。

人人都受保护,家家都像给萨拉玛上贡一样给她们提供各种优待,这大概出于人们朴素的拥军情感。也可以想见,大家都想把自己家最强壮、最美丽、最能生蛋的姑娘说亲说到她们房里去。

当然,除了现任灯塔管理员的那个女儿,再健壮能干、毕竟是个聋哑的傻子。

说的是这位,此时赢下了长距离潜泳加长距离奔跑比赛的冠军,灯塔管理员桫椤环的二女儿、桫椤三千。

她身材高挑,肩宽胯窄、手大脚大,因长年高强度的潜水劳动、有着宽阔坚实的胸膛,却生着两个小巧圆润的胸房,无疑在这项运动里占尽优势。因此、夺冠了也不能叫人服气,少有人为她喝彩。加上她天生聋哑、呆傻和反常的白发,就更让人排斥讨厌。那些大胸的失败者,往沙地上丢缠了海带碎片的裹胸白布时,不免要综合以上几点来念她几句。

桫椤三千听力很差,但能够读懂她们的嘴唇,红润唇瓣碰撞出肮脏词汇的动作极为不雅。三千也不气恼、就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走去几根为做钓鱼座椅而打下的木桩边、靠着坐了,她泡在飘着白沫和海带的浅水里,捞起身边流沙铺在烧热的双肩来降温遮阳。短发濡湿的脑袋,柔顺的白毛在阳光下亮闪闪。

她常这样眼光直直地望向海面,望向跨过神藏湾那一边的、遥不可见的对岸。

女人们已知那儿有偌大的陆地,却不可得见,能见度好时,也只见最高峰纳噶依山巍峨锋利的姿影、像单色的剪纸画那样呆板地贴在海平线上。

纳噶依一词并不是鲨岛的语言,其意为“永恒的神明”,显然这神也不是指鲨岛的萨拉玛神。女人们有时在捕鱼的间歇浮上海面,会迷茫地望去对岸,想,那边除了要害我们的人,也有高山,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神明……还会有什么呢。

空白的经验产生不了任何丰富的想象,女人们的空想也无非是更美味的海藻咸菜、更黏糯的米糕、更漂亮的渔船一类现实经验的拔高而已。

人群中,只有三千看向对岸的眼神,不似平时呆傻清澈,而是充满了被称作知识的、丰富而高尚的内容物——看,就像她真的知道什么一样——女人们窃窃私语。

“你猜,她又在瞧什么?”

“瞧她回不来的小青梅呢!”

“哎,怎么能说是‘回不来’呢?”

“这是因为……”

“要跟傻子结婚的话,该是在外面成了寡妇也‘不愿’回来吧?”

“呀,瞧你这嘴!我可没说哟。”

重复了千遍的、三千听不到的嘲弄声,飘散在煮沸了的海带汤般蒸腾咸湿水汽的海面上,而与此同时、这海平面远处闪起一点不容忽视的白色。三千的视力很棒,打从白点出现的一瞬间,她就晓得那不是频繁闪烁、消失于蔚蓝波浪上的虚幻光点,而是个实实在在的物事。

陌生的白点在视野中占据的面积越来越大,停下了踢球比赛的女人们看清那是艘亮白色渔船,大概是准备径直而来停靠在海滨上。她们当然以为是敌人,很激动地抄着家伙聚拢向这边,有人大叫警备员们的名字。

越来越近的白船,在那甲板前头,立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发现那黑点的女人们,年龄稍长的都惊愕地放下了手中木桨,恢复安静了。

光屁股的孩子一手捏着啃得软塌塌、湿哒哒的米糕,一手捏着母亲柔韧黝黑的大腿肉,问:“穿好多衣服、戴帽子的姐姐,那是谁?她不热吗?”

显然比起不寻常的“黑色”,这里的孩子更在意遮盖女人身体衣服的密实程度。

三千从浅水流沙中嚯地站了起来。

她只穿着深蓝色的系带短裤,腰身和左侧膝盖下绑着预防扭伤的黑色加压带。细密白沙挂在隆起筋肉的颈肩、胸膛和放松微凸的腹部上,多亏这白色,她那饱经日光摧残的皮肤暂时恢复成天生的白皙了。

带有透明玻璃窗的宽大驾驶室、扶栏缠着结实的粗绳网和铁链,甲板和船体都洁白无锈,是一艘令鲨岛女人们艳羡的崭新铁皮钓渔船。

丰润流畅的船体,骄傲地推开两边混合白沙的浅水。三千就像朝着属于自己的船走去那样,悠然走进大海去迎接。

在两米多高的船头,黑衣女人一言不发地向水中的三千丢去绳缆,三千接过、转身麻利地将白绳绕在自己腰间和左肩几圈,肌肤表面被勒出了深刻的凹陷。

没入海面的腿部抵抗着沙与水的阻力开始迈动,身体向前斜成45度,用尽整个高大宽厚的躯体的力量和重量,牵着船头移向刚刚自己靠坐的结实木桩。三千一身力气、平时沉默在她呆板的躯体里,这时那能量的凶猛野蛮才借由前胸后背、胳臂双腿所有膨胀扭曲的浅黑色肌肉形状和通身横流的汗水显露出来,纵使是轻量的休闲渔船,道理上一个人哪能拉动呢?她却真实地做到了。

将绳牢牢捆绑在最粗壮的木桩上,三千腰侧和胸前都出现绳子勒的红痕,因为皮肤黑,并不明显。她浅浅喘息着走去舷侧举起双臂,平静地示意女人跳下来,自己会接住。

女人同离开海岛时一般娇小玲珑,没有长高半分,五官还是那么精致秀气。却因全身裹着双排扣的黑裙、宽檐帽之外蒙有黑纱、又黑着一张脸,而通身阴冷得叫人不寒而栗。

她站在高处环望众人,那么矮小的一个女人,身量连青春期的孩子都比不过,却仿佛是习惯了俯视清点小兵人数的冷酷军官,或是面对着一群未开化的野猴子的、高傲苍白的文明人。她伸出戴黑色丝绢手套的小手搭着扶栏,扭头冷声问三千:“你母亲呢?”

她说方言,却透着一股对岸言语声调的平直冷酷,众人想起,这确确实实是个在那边生活了十年的家伙,不禁在夏末烁亮日头的炙烤下齐齐打了个寒颤。

三千用手语比划给她,【风寒、躺着】,指了指身后灯塔的方向。

“生病了?风寒的话没什么要紧吧。她今天能见见我吗?”女人说罢走向三千,语气和动作都透露着危险的烦躁和不耐。见三千点头,她抬起一只穿着黑色长靴的脚就要翻出舷侧扶栏间挂的铁链,没有三千在下面的话,这一翻直接就会跳入足以没过她腰部的海水中。三千眼疾手快地托住她向下坠的腰和屁股,没让她沾一点水,像端一件贵重的黑釉花瓶似的,将女人端上了白沙干燥的地方才放下,低头检查她荷叶边的黑色裙摆和皮靴是否有刮蹭的伤痕。

女人等这傻大个直起腰来看着自己,才仰头面对她说:“好了,带我去见你母亲吧。有事要她做主,关于咱们从前做下的约定。”三千清楚看见了黑纱之内她美丽的唇型,冲她露出了微笑、玻璃珠似的浅蓝眼睛更加水亮,乖乖点头。

两人登上通向堤岸的石阶,知道那段往事的几个女人望着那成双远去的背影、议论开了。

“真回来谈婚事了!!”

“其实是找三千妈毁约的吧?”

“可她穿着丧服呢,不是外面的男人死了、成了寡妇吗?”

“比起这傻子、她能放下男人?怕是走投无路才灰溜溜地回来吧,这荼荼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据说当年为了去外面,可是连番勾引了一货船的男人、连老头都不放过,手段可不简单呐。”

“妈妈,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勾引?”

“嘘……小妹别听那些。妈给你拿鱼干吃,走。”

“我看啊,她怕不是做了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惹了什么事才回来避难吧?晦气,我们鲨岛也不再太平咯。”

“这黑心的寡妇,三千简直像她的狗,从小到大都被耍弄得团团转。”

“那不也是傻子她活该吗,狗偏爱吃屎哩。”

窃窃私语讥嘲的人恐怕是忘记只有三千是聋的,荼荼一双招风耳可好使着呢。她在散落白沙的石阶上顿足,闭了闭眼睛,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总要在三千感到不对劲之前,决定继续迈步向前走、还是回头斥责那些没根据的诽谤。

身后人群中冷不丁响起女人破了音的凄惨尖叫,以及什么东西沉闷地击打空气的声音,荼荼猛然回头,三千跟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是一直在顶上盘旋的老鹰此刻趁人不备,惩罚似的夺走了孩子手里的鱼干,利爪带着猎物和连接孩子手指的血滴飞扬去半空,全程不过半秒的工夫。

一阵无声的惊悸之后,鲜血渗入沙地,小手汩汩流血的孩子咧了嘴放声大哭,大人们向天挥舞着各自的“武器”乱作一团,一时间吵得不行。

三千看见血、就要冲下去,热乎乎的腹部前面却横了一只裹着黑色衣袖的细胳膊,被挡住去路的三千来不及疑惑,就见说时迟那时快、身边矮小的荼荼不知从裙子的哪里掏出只小巧黑铳,几乎没有瞄准过程就果决凶狠地对天放了一记喷射而出的白烟,一颗金属色的东西被弹出眼前,跳跃着落下石阶。而那只飞上半空中、得意悠游的大鹰,则在无力地扑愣两下双翅后,像人撕下来丢弃的碎纸片,悠悠荡荡地坠落在远处沙地上,再也不动了。

三千的世界没有声响,在场其他人却全都听见刚刚女人手中放出了清脆瘆人的枪声。孩子手上汹涌的疼痛仿佛也被吓跑,眼里囤着泪、噤声望向这边。

鹰群尖啸着散去,石阶上黑衣的小寡妇,无疑成了这岛上比老鹰更阴鸷凶恶的存在。

“我带回这个的话。”荼荼缓慢放下握铳的小手,掩在面纱后的脸上没有血色,对方才闲话的几个人歪了歪头、冷笑说,“我们鲨岛,无疑会太平许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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