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那苦涩

作者:逸话光语 更新时间:2024/6/14 14:21:57 字数:5057

萨拉玛之月的三十一天,日程满满,每日流程也十分繁琐。何日由神婆点上山路间的七十七盏明灯,何日抽签决定扮演萨拉玛神祭品女孩的人选(古时真实的献祭改为了演艺),何日扛着载有盛装女孩的鲜花祭祀台、按照什么路线环游全岛,何日举着神像到海边举行袚褉仪式、晚间是弹唱和舞蹈哪些固定曲目的篝火晚会、按照什么流程互相选择心仪的配偶……由于与世隔绝的海岛很少受到外界文化的影响,大家将这些日程记得很清楚,连五六岁的小孩子也不例外。

三千记得清不清楚,没人知道。似乎什么习俗规矩都不往她那傻呆呆的木头脑子里面进,但只要被人拉去帮忙造祭台、摘鲜花,捡柴火之类,她也很快进入状态、做得很卖力。

荼荼大多时间在家收拾行李、布置屋子,再不就是偶尔登上旁边的灯塔顶端看环岛的风景。

新房里家具不全、只有一张单人床的铁架子,荼荼也不催促三千放下外面无止境的活计、打制双人床,实际上提也没提这事儿。她倒是一次晚间心血来潮、用淡紫色半透明的绸布从房顶悬吊下来,搭成遮盖三面的床帐,一直笼盖到三千睡的地铺上方,将一上一下的两人圈在同一个空间里了,她说,大陆之外还有国家,一些国王就睡在这种床帐里。

像小时候和荼荼的过家家、蛮有意思的——三千朦胧的脑袋里产生了一些使自己感到合理的思考——可能是在外面陆地的生活就是这么闲居、懒洋洋躺着,她刚回来,也会不习惯、或许正思念宽大陆地上的日子,不跟自己参与这些集体活动也是正常的。

桫椤环因离不开灯塔的工作、同样不在庆典的活动场里,年轻女人们聚集在一起干活时,就大胆地打趣孤身一人的三千:傻三千,你明白吗?你不用参与这些相亲会了,还不快回家去疼你那雪白的媳妇去?

“怎么没疼?人家看起来感情好着呢!瞧那头发用丝带扎成的小揪揪,瞧那天天穿的新上衣——终于也做了文明人了,炫耀似的。干一天活、衣服汗透了拿回家,有媳妇搓洗晾晒呀。”

立即有不怀好意的人插嘴说:“都说寡妇容易寂寞嘛,人家可是刚死了男人就急火火赶回来了,一天也等不了,傻子,你还是多呆在家里吧!省的她又耐不住寂寞跑了!哈哈!”

三千埋头将祭台上木椅子连接木架子的绳结绑得很紧,笔直的手筋用力到发白。又抱起被选作“祭品”的五岁女孩上去坐着、试试牢固程度,纤长的白睫毛一簇簇兜着亮闪闪的汗水,眼光温和认真,似乎看也不看那人的脸。

“也不知道寡妇在外面,肚子里死过几个……”

更过分的恶语说到一半,刚好碰上三千缓慢移过来的冷静平直的目光,女人的眼球好像被未曾见过的雪国冰锥刺穿,闭嘴打了个寒噤。而三千,大概是从荼荼身上学会的速度:将孩子塞回母亲怀里的动作和绷紧手臂抡起拳头的动作之间,几乎一瞬间歇也没有,呼啸的拳风划起仲夏热浪,空间中还看得见肉色残影,结结实实一拳就已经砸进女人的左脸里。

那力道控制得真巧,没有因愤怒而照准眼和鼻子的脆弱处打,只是刚好将女人打了个下颚脱臼,女人刚想喊灯塔管理员的女儿仗势欺人!——重重倒在混着木屑的沙地里、却只能歪着脸流下痛苦的带血的涎液。附近遛弯的十几只海鸟见有重物倒下,扑愣着白翅膀炸锅似的嘎啊飞跑了。围观的女人们,也是第一次见温吞和善的三千打人,比起害怕、更多是没反应过来的愕然。而孩子的手指还包着绷带,可怜的母亲没想到本月暴力事件如此频繁,赶紧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面色平静的三千,机械般抬手、还要对那右脸再来一拳,阿香赶快拨开人群上前、按住她鼓着怒气的膀子,看着她的眼睛焦急地悄声说:“不能打了,她是神婆的侄女安修,现在惹怒神婆可不得了的,就算在萨拉玛之月里,你忍忍呀,不能再打了。”

三千听劝地卸了一身力气,转而用骨节分明的长手指对阿香悠然地比划了一通,脸上肌肉微颤,她危险地眯了下水蓝色眼睛。总是无意识半张着露出点牙齿的嘴巴,浅红薄唇突然紧紧抿起向上的弧线,似乎露出狡黠微笑,十分罕见。那平日呆傻耿直的脸,表情从未这么微妙丰富过,简直让人想到美丽、灵气、神秘之类的词汇。但只持续了一秒钟,三千就转身迈着稳健的步子离开了。

“她说的什么?”阿香身旁好奇的少女问。

“她说,要想让脸恢复原状的话,恐怕、得找她再挨一拳才行……”阿香忍住笑意,解释道。

三千没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借着任性、潇洒地撂下工作扬长而去,但是,当她还沐浴着晨光就登上回家的山路,不时仰望越来越近的、灯塔旁的小白房子:家。不知怎么的,全身上下就蒸腾起奇妙的畅快和激动。

荼荼在做什么呢?小小的一个、坐在床上捣鼓她那些漂亮的裙子吗?昨天在海滩上捡到的小八爪鱼,她会如何动脑筋料理它呢?以荼荼有些坏坏的性格,应该不会放进水盆养起来了吧?

三千脑中浮现出的种种想象,使她不觉中加快了脚步、一跨就是三个台阶。连路上看到合适做柴火的树枝,也来不及顺手去捡。

新房子旁边还是一片光秃秃,野草和石块已经被自己除去,泥土地上煞有介事地堆了两捆新柴。铺地的水泥存量不够了,近来母亲与岛上长老商量着让指定货船通关、运来煤块和水泥之类货物的事情,还没有结果。想到荼荼淡粉色的凉拖鞋总会沾上门口的泥土,三千就像做错了事或尝试思考时一样、伸手挠头发。

母亲一定在灯塔上、荼荼一定在房子里——像是某种定式一样存留于三千的认知中。她望见朝北的两扇窗子打开了、却不见里面景象,因为新盖着两片白纱一般的柔软布料。窗帘不时被炙热微风撩起一角,她惊喜地断定荼荼又像往常傍晚时分一样、在弄主屋的装饰。于是几个箭步就冲过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转过木架打成格子的、还没有摆上什么物件的玄关“墙面”。

朝南一侧可以鸟瞰大海的小窗前摆着书桌,从推开的正门吹进贯穿屋内的热风,书桌前笼罩小窗的白纱、向窗外高高扬起,碧海、白纱、木窗框和强烈的阳光,有一瞬晴美悠扬的定格。

床上、书桌前、地毯上的小餐桌、空空荡荡,荼荼不在。

荼荼这时从左边厨房推门探出头来,睡觉前扎的松散长辫搭在一边睡衣肩头、鬓角翘着淡灰色的碎发,看见三千直愣愣站在玄关口,问:“怎么站在这里发愣?这么早回来、忘带东西了吗?”

【今天没在大屋找见你】

“什么呀,”荼荼莫名其妙,扶着门框回头望了望灶台,回头笑说,“傻瓜、只是每次你回来我都刚巧在大屋而已。我是摆在大屋的玩偶娃娃吗?”

【不是,我以为……】

“以为什么?我倒以为你聪明些了,还是木头脑瓜呀!荼荼我也可能在厨房、厕所、浴室、灯塔上,或者跑到神庙里许愿、嗯……也可能……下去港口遛弯、开船到处游玩呢。”

【开船去哪?】三千脸上露出更多疑惑,【你想回那边陆地玩吗?】

“不是!……哎呀、算了。正好,进来进来。”荼荼走上前关了房门,从后面推她宽阔的脊背。三千隔着汗衣感受到那小手温凉、不怎么热乎。被推到厨房饭桌前,才闻到厨房内充斥着深沉发苦的草药味,浓郁得完全遮盖了饭桌台面新木头的味道。

气味来源似乎就是桌上摆着玻璃壶装的黑色药水儿,荼荼抬起胳膊按着她双肩,强迫她坐在椅子上,自己走到对面与她脸对脸,像小时候同桌吃饭一样,很是欣喜。

荼荼用她带回来的茶具倒这种药水,属于三千的那件搁置了快两周的金边瓷杯、绘有圆月下粼粼闪光的深蓝海面。荼荼因无言而抿着的嘴唇有些白,但将盛着两块白糖和小瓷勺的杯子端给自己时,白皙的脸向这边飞起朝霞似的薄红,埋怨说:“我一直想在早上和你一起品尝咖啡、多说说话,就像这样。但是每次起床你都已经出去干活,晚上我也是、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像昨天那样、给我留一人份就好】三千打完手语、迫不及待尝一口茶杯里荼荼准备的黑药水,脸就皱了。

“你这个傻瓜!有糖呀,”荼荼站起身,伸手抚顺她白发被搔乱的地方,坐回椅子上、泄气了。像对石头说话似的喃喃自语道,“我甚至会想,难道是我让你等了九年,所以你也偷偷生闷气报复我、让我等吗?很快又觉得自己好笑,三千根本没有这样会拐弯的脑子啊,肯定、只是萨拉玛之月太忙了,哎,这样下去不出两周、我也要变成怨妇了呀。”

三千看着她干涸发白的嘴唇的动作,猛然想起自己余光瞥到的、安修的闲言碎语,虽然不相信,但心下不由得一凛,郑重地打手势【我今天想、一直陪你、以后也迟点出去、早点回来】

荼荼托腮点头、看她在对面一直搅和放了糖的黑咖啡,笑出闪着口水光泽的一边虎牙,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嗯,就这段时间也好,尽可能多陪陪我吧。”幸好三千没看到,她又巫婆似的坏笑道:“这样一定不会苦了,喝呀,快点喝。”

三千信以为真,两手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只觉甜是一码、苦是一码的,交融出新的酸涩比单纯苦涩更加怪异,她又不肯浪费、拧着眉毛闭着眼睛、咕噜咽下喉咙去了。

荼荼见果然耍到三千,差点喷出一口,她哈哈大笑着把装糖块的纸袋推到对面,“对不起对不起,应该让你慢慢习惯的。我第一次喝也觉得苦得让人震惊呢。”

她踢掉拖鞋,因久违地捉弄到三千、快活难以抑制地荡着双足,还将脚丫子随便搁在三千热乎乎的大腿上,三千只觉得她的脚好冰,冷得不像这个季节的脚。想捉住放在怀里捂一捂的时候,它们又调皮地滑走了。

荼荼趿拉着凉拖鞋走去光亮宽敞的灶台边,兴冲冲用小碟端来了米黄色的敞口茶包、里面是黑色、湿润的茶渣,徐徐冒有热气:“看,这就是咖啡渣。冲泡咖啡我可拿手了。”

“……你知道吗,我在大陆东部的罗斯特市开了咖啡馆,就卖这个喔。虽然不是理想的沿河咖啡厅,也离密思河很近了,虽然迎合上班族做了快餐咖啡店,我挑选的咖啡豆香味也不算廉价喔。每天用的、是这滤纸一百倍大、四五倍厚的专用滤纸,每次倒入三包一斤重的咖啡粉,放进自动出热水的咖啡机里等着就行,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要换三次滤纸和咖啡粉呢。”

【那边、喜欢这个的人、很多吗?】

“嗯!大家都爱喝。多喝几次你也会喜欢的,真的很香呀,”荼荼顺势坐在她腿上,脑袋挨着她略微平坦却柔软的胸前,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用手去戳滤纸里泥淖般的咖啡渣。三千也学她的动作,两个手指在带有芳香油脂的腻滑黑泥里挨在一起了,荼荼面向她笑说,“舒服吗?在大大的滤纸里玩咖啡渣,能把整个手掌都伸进去,更舒服呢,比玩沙子还要舒服,滑滑的、温暖的。”

三千也产生了相应的想象,只不过并非想象荼荼描述的触感,而是想象把头埋在店内水池前,孩子气地拿咖啡渣玩耍的荼荼是什么样子。

荼荼说起远方的事情,眼光就不觉老是向窗外无垠的海面闪烁,再反应过来、看向自己,好让自己辨认清楚嘴唇的动作:客人们都是附近的上班族,买咖啡时的态度比店员还彬彬有礼;每天晚上五点、借着遛弯来店里买同一种咖啡的老爷爷,笑眯眯的、永远只说一句话“劳驾、同样的东西”;暑假工的小哥儿不老实,要将办公室装废纸的垃圾桶也放在水池里洗,被发现时很快认错、转头又做着同样的事情;副店长沉迷乐器,预支工资全买了不同的乐器堆在家里,结果一样都不精通,在店员大家面前表演时弹着忘着、闹了笑话,离别时、荼荼送了她成套的乐谱……

三千发现,自己用一只长胳膊能够自然地搂住她、手指还够得着那蓬松的灰辫子,于是边把玩,边着迷地看着荼荼说到兴头处、闪耀星光的灰眼睛。

“今年初、我在店里还弄了个图书角呢,哎,可惜只能带回一半不到的书,就是你搬得最重的那箱,嘿嘿。”荼荼四顾,想起这里没有纸巾,就用滤纸干净的边缘给她擦手指,嗅嗅,“味道染上去就擦不掉了呀。”如此笑语着,又突然心血来潮道,“对了,我教你识字吧,我们每天晚上一起读书吧?”

三千听到这话、咬咬嘴唇,有些激动地打手势【我会……读一些书,还会写字,我写日记。在灯塔上,发现的、书,百科全书、故事书、散文……】

“真的?!”荼荼一下子扶住她的两肩,鼻尖都要凑上她的鼻尖了,眼里满是惊喜和相信,“太好了,我就说你不傻的!”

三千,不知道书里所写“早餐时、听着家人楼上楼下的走动声、窗外小鸟的鸣啭声、窗外树梢沙沙作响声……的乐趣”到底是什么样的乐趣,她听不见人们说的海潮声、鸟叫声、荼荼的语声,但她确实感受到和家人的荼荼享用晨间咖啡、闲话、亲密地贴着坐的乐趣。回家路上涌起的期待、没有被此刻的幸福感辜负半分——

面对面、如此之近,三千能够自然地这样做,就没有理由不将嘴唇印上她那含带笑意的嘴唇去品尝,有些凉,带有淡淡苦味,那苦味在她唇上就变得美味醇香,真奇妙,触感,大概和自己的一样柔软,感知到侵入的动作、很快羞涩地闭合上了。

三千不会催促她回应,只觉得,如此轻轻啄吻、就足以向她心中传达自己所感的喜悦,因此、十分满足。

荼荼惊愕的眼睛却渐渐……涌起湿润浅潮,喉间发出她听不见的呜咽声,呼出颤抖热息的下一瞬间,凉手急切地捧住了她的脸,温热唇舌的舔舐、没有章法,似乎胡乱诉说着某种凶猛的伤感,那是她心间的话、不说出来,三千又怎么会明白呢?只有吻、像暴风雨中迎面而来的狂烈海潮般、一浪强过一浪、一浪覆盖过一浪,几乎无止境地冲刷着她的身心,以了不得的震撼充实着灵魂……

末了,荼荼用手指扫着她脑后扎起的短短发束,眼角湿湿的,脸红红的,看似心满意足。她笑说:“再加一条,每天都这样亲亲我吧?短暂的吻也好呀,保证不会像现在这样亲晕了你的。”

三千因缺氧脑袋痛、晕晕乎乎地想,总之要结婚了,按照故事书里写的,大概每天接吻也是正常的,就点点头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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