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设定

作者:逸话光语 更新时间:2024/6/17 18:05:30 字数:5499

二人双双作伴、在此星球生活了许多个平和多彩的四季轮转,最后的时间她们回到海岛小屋、晒着太阳度过。

闻听噩耗,在世的10个女儿、66个孙女、31个曾孙女共超过百口人、加上恭送“转世亡灵”的海岛女人们,手捧鲜花簇拥在床边和房子周围,其中包括工作生活在大陆上、回家奔丧的大女儿、三女儿、小女儿几家。

岛上应季的花都快被她们薅光了。

两人前后脚死去,相隔不过三天。

荼荼恢复鬼身依旧轻快迅速,终于脱离老体,顿感冷热病痛都消逝、自由自在。

“哈哈!快哉!孩子们哭呀哭呀!对!就这样!”送别的哭声越大、荼荼越兴奋,活力四射地舒展腿脚。

幸好连肃穆默哀的神婆安修也看不见,荼荼这只大鬼作叉腰状立在自己尸体肚子上、俯视众人的快活样子,祂张着尖牙血口大笑:“都给奶奶哭得再响些!痛痛快快地把力气哭个干净,待会儿多吃饭啊哈哈哈哈!”

此时,独独是大女儿阎姬从手帕中露出微红泪眼、朝半空中她的方向看,荼荼感到好玩、舔舔重新变得牢固粗壮的牙齿和永不衰萎的鲜润牙床,凑上前、用眼睛对着她同色的眼睛,那眸中明明没有自己实在的倒影,阎姬却泪眼婆娑、痴然凝望,荼荼用手摩挲下巴、疑惑地抬起一边眉:“嗯?”

原来因舟车劳顿偶感风寒的阎姬,只是向半空中抬脸酝酿一个喷嚏,她很快闭起眼睛,将这张中年人睿智而柔和的脸皱起来、往手帕里狂擤鼻涕:“呵咻!……哎呀妈呀。”一张与母亲此生样貌无差的脸,让荼荼清楚看到自己中年感冒时的样子有多么狼狈滑稽。

“享受人生吧,阎姬、大概我们等一下还要再见。”荼荼虚空摸摸不时抽泣的女儿头顶,微风撩起发顶、额前那混杂雪白的灰色,这也不是母亲的抚摸起的功用。

因总是进出人、屋门未闭,微风叫它忸怩地合合掩掩。一下子、终于被风顶得大开,从玄关处吹进来的酷暑热风,越过屋内挤不下的一家人的头顶,无阻碍地穿过荼荼这硕大健壮的精神体向书桌前的小窗灌去。为丧事而挂的白帘向两边洞开,露出经年不变碧海蓝天的一角,和已然老旧暗淡的木窗框。

荼荼心下一片清凉愉快、澄净双目看去——

窗框上独坐等待的祂、只十二三岁窈窕少女的大小,稍有心事的样态。因心交感而回眸,用似有未有的微笑与祂相对,热风不止、白帘未落,却只是微微吹动祂漫漫拖拽的秀发,强烈的阳光与祂晶莹闪亮的身体交穿,融也不融,月华温润的碎屑在祂周身冉冉上升。微笑浅浅走入眼睛,很快变得明确,如日照冰晶、霜雪含情,这样的目光,有一瞬晴美温馨的定格。

终生恩爱给了荼荼调笑的底气:“怎么,一直在这眼巴巴地等吗,要是我久久不死呢?”

三千似乎早已想好作答,粉唇轻开:“纵是等去十年、感觉上也不过须臾。”妙音初显、清冷怡人,如钟磬声响于万籁俱寂的黎明,一路远近神魂仙灵若凝神静听,都可借此音洗耳清心。

“唔……可我这么一看、你也没怎么长大呀。”

三千垂眸略加思索:“加之上一次,我学会了很多。”祂对人生作简单总结。又说:“死前寻得清明、一瞬间过往历历可见,想起那一天,忘记你饿着肚子,未曾带你吃午饭,明明见你意欲嬉戏于花丛清溪、也只顾自己倾诉而忽略了,抱歉。”

这没头没脑的话、叫荼荼开始在脑中翻阅漫长人生每一页,茫然地问:“……哪一天?”

三千朝祂眨一下眼,认真遗憾道:“邀请你——斯卡芙老师去看地狱花的那天。”

荼荼也想起来了。想起来,却不知自己该皱眉、脸红还是脑热头痛,于是全部发作。“都……哪辈子了!道什么歉……”祂讶异得一时哑然,过后半是担忧半是假作愠怒道:“那样的事情不必记得这么清楚!思虑人生琐碎太过,会迷失其中的。”

“放心,我定力坚强不至迷惘。只是,既然跟从你学习,就应当记得清楚。”三千最后再望一眼屋中众人,向荼荼伸出盈光的小手,“带我去找沙罗吧,祂不在。”

话说这沙罗、本应至少分一缕神识在此等候,却蹊跷地不见了踪影。

据三千所言,有附近巡逻鬼差唤作“笼萤”的,见此处窗口冰香缠绕、宝气脱俗的小神,不知是何方尊者,闪着腼腆好奇的目光前来参谒三千,与祂详细谈过。

桫椤环30年前因急病骤然去世后、灵魂久久不离去。笼萤半夜闻听灯塔顶上有动静,闻听好几段倏尔、倏尔、无常、无常的,离得近了,听到一句比较清楚,唱道:日久经年,恍惚分别。常言水车环流水,才知点滴藏绮梦。

笼萤以为此处是厉鬼阴歌、急急忙忙上前捉将去,却见一雪白小神收了这丝魂灵入体,于黎明前的暗夜中掩泣叹惋、脸色惆怅。祂与自己打了照面,失魂落魄地说句抱歉打扰就离开了,再未出现于此地。

“不会吧。”荼荼应了这一句就静默了。大手裹着三千的小手,环绕这星球巡视一周,大小相伴的光景与这一生的状态恰好颠倒过来了。

如此寻山觅海,并无所获、倒像去二人一生未踏足的景点信步游览。荼荼揣度道:“无妨,我鼻子好,空间中总有印迹可循,只不知这沙罗是不是因操心关怀我们的事情、精神烦乱,有扰祂正经公务?其实我早就担忧了,因为有所耳闻,要按沙罗的工种,什么无尽……司命神的也是行有行规。我听说,从不能叫一神担当此职务的同时,还去尽情体验自己安排下的因缘。三千,我说得对吗?还是鬼界的谣传?”

三千摇头,当然道:“这些事情不记得了。为什么有这样的规定?”

荼荼俯看那双清透无知的漂亮眼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噢,不能指望你还是那万事尽知的月神了。

祂们这样说嘛——毕竟将情节细细描绘是一回事,自己亲身浸染其中又是另一回事。古往今来,纵身跳入自己书写的人生的家伙,都迷失其中不得好死了……三千你想,沙罗所叹何意?祂原本只负责让这因缘轮回的水车运转不息就足够,可说让水车转动一环的流水,已由无数水滴相聚而成,每一滴,代表个体生命一次的轮回。祂此次人生七十余载、经历这许多,而哭过笑过的所有,也不过是浓缩入点滴的大梦一场。一旦知晓自己的工作原来有着如此可怕的性质……”

“祂定力不足、因此失去自我了吗。还是说责任心动摇、不再打算对工作负责了呢?”三千分析说。

“你呀……虽然道理没错。我们、再找找吧。”

小小三千随荼荼拖拽搬弄,倏然辗转于周遭各方多彩世界、云宫地殿,迅疾不可捉摸、真乃神出鬼没。

荼荼和三千终于在附近精神体的“居民区”发现了眼熟的大东西,与沙罗上次安置祂们的那种白球无异,确定是沙罗居所,就在其中稍停。

信步从一层瞭望室走过,参观以行列整齐摆放、悬浮的各个球形小世界,拨弄着放大缩小、百无聊赖。

三千被牵进二层会客厅,亦步亦趋。这里也布置成单调的纯白色,雪白照明、柔白软装、冷白桌椅,简直连家具摆放的位置和角度都与上次所见完全相同。

“沙罗这极端的家伙。”荼荼笑道。

此处一尊神都没有,于是荼荼突破地面,带三千更往球体深层进入。

降落到第三层,此间样子更是离奇,纯白空间的地面上叠砖般整齐摆放一沓纯白外壳的书册,其下弧形地面却平散着无数白纸黑字的书页、到处乱糟糟堆叠。三千像不能拒绝带字的纸那样蹲下来,拿起几张津津有味地查看,上面记录着日月二神指示、同僚的工作经验谈、司命司缘设计图的废稿一类,是沙罗用心工作的证明。

“这就算工作室吗?真有意思。更里面呢、是什么样?”

荼荼已经忘记自己在寻找沙罗,轻易敲不开地面,好奇心愈强、抓心挠肝。鬼王爱使蛮力、爱搞破坏的惯习发挥作用,祂一击撞破硬实的结界,只身突破到第四层,只觉得降落时有片光怪陆离的景象扑到脸上,没看太清:先是从高空瞥到脚下一条漆黑如墨、点缀星光的彩带,彩带形状奇特——许多上圆下尖的梭形不断重复着、首尾相连。荼荼失足掉进这条彩带、才发现原来这并非起初观察到的平面,而是一处立体空间,自己就身在其中……很快,误入奇异空间不知身在何处的荼荼、就被沙罗从上层打捞出来了。

三千拿在手里看的资料也被没收了。

两人心虚对望、再看向沙罗。

白衣小神端端正正,精神很好,存在也完整,不像是迷失自我的样子。

沙罗挥手,资料全部飘飞向一个中心,纸张一页页叠作整齐几摞,老老实实将自己收起。沙罗眯眯笑、行了一礼说:“小神公务缠身,实在有失远迎,劳烦二位辛苦寻找。只是,走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侵入到我大脑之内了,往外才是公共区域,请。”

“哎呀,妈妈!”荼荼却也不及时道歉、只顾惊喜地喊叫,“好久不见,死后一切还好吗?你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啊!我们探讨寻找一路,还以为你迷失于人生、得了心病失去自我了!”

粗壮胳膊将沙罗细脖子一勾,美艳的大鬼搂上去强行拥抱,三千眼中似乎见到“母亲”,不禁也上前几步、亲昵地贴上来。沙罗刚答一句:“啊,这倒还好,只是……”就被荼荼打横抱起,欢呼旋转、抛上天花板又接在怀里,三千一生宠惯了祂,亦不阻挠,只是在旁微笑。一时间笑语飞散,薄纸的大厦又经踢踹而坍塌,周遭惨惨亮亮的白色背景、被诉说认真辛劳的黑字漫天遮盖。飘逸墨色悠悠荡荡,好久,才落地归于宁静。

沙罗被旋转足有九九八十一圈、头晕眼花,祂在半空中颤颤巍巍伸出小手:“呕……晕……你们这、才是心病……是没有及时除去身魄的、症状……让我来、帮你们除魄……呕……然后我们再说、说正事……”

二层会客厅。荼荼可受不了这里,祂像见到白墙就浑身不舒服、心中冒出创作欲嫩芽的喷漆画艺术家那样。往沙罗头顶的天花板涂抹希望的颜色。

这次她让一半穹顶是白沙滩之上的天空,另一半在三千的描述和指导下涂成海底景观——需要指导,鲨岛的荼荼几乎从不潜水劳动,比起趴在珊瑚礁上的海胆被撬进网兜口、翻滚于水体的样子,祂更清楚海胆在龙头的流水下被自己开膛破肚、露出肥嫩的橘红肉瓣的样子。

祂们讨论创作的行为充满鲜活的人性,无疑是染入自己纯白地界之中的危险,沙罗自认不会因一点点偏颇的“希望”就丧失定性,于是也爱管不管地任由祂们涂来涂去。

天花板和四周墙壁上五光十色,仿佛置身大型水族馆的观览席。“那么,”沙罗将屁股挪在高脚凳上、小身板变得挺拔。一双小手哒哒哒地在桌上整理祂心爱的、离不开的工作笔记,向对面一神一鬼发话,声音越过雪原般宽大的会议桌,“尊敬的二位,我们能够开始总结展望了吗?晚些、到中午就该去接阎姬过来了。要知道,此处住所的时间流速是鲨岛上的5000倍左右。”

“请说吧。”荼荼满意遥望自创的海上日出,察觉身边三千的椅子不够高、只能在桌沿露出个白莹莹的脑袋,就将祂抱在腿面上放好,察觉祂无聊,又对沙罗要求道,“你有闲着不看的纸吗?三千爱看书,给祂一张解解闷儿。”

“你怎么跟带孩子似的,抱歉没有!”沙罗心情很差、拿着稿子很揪心地看,“……哎!”祂忽而斜侧身体、扶额大叹一声,望着高处荼荼的眼睛头痛地说,“老实讲,没开玩笑,我本安排你死于大女儿诞生前的夜晚,一尸两命。我的本体在灯塔上——此处的瞭望室内调度如常,直到你已走上人生路几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你的心已经揣着一个孩子、一无所知地度过了两世!”

沙罗说到这里,抱怨地、甚至有些惊悚地,望向对面低处三千无知清润的眼睛:“……阎姬、居然是你——从前的三千留在荼荼鬼王心里的孩子!什么时候?怎么不早说呢!紧要关头我不得不拼尽全力扭转乾坤来保祂!神鬼以相视心悦而**、你们还是两体阴物!如此罕见之子,若死于胎中无法出生、塑不成阴身,祂就完蛋了,全完蛋了!三千、以你这样小小的碎片,不可能再有那样的孩子了,就不害怕吗?那段日子我喊来所有朋友奔走帮忙,整个星球甚至周遭宇宙,都为你们重整了部分的秩序……”

面对手按在大腿上汗流浃背的沙罗,三千(之碎片)不言不语,似乎正尝试回忆,过后竟“不关我事”般低头拿起荼荼的大手,把玩每一根手指。

荼荼才知真相,吐吐舌头耸起肩:“太抱歉了,你累得散架了吧?不过话说,恐怕这两世连怀着阎姬岁月的零头也算不上,在那之前还有呆在灿烂地狱的八十一亿天。”

“你知道也不早说?”沙罗抖着手哀嚎。

“我当然不知道啊……是生下她那天,梦里回忆起才悟到的——对视一眼就会怀上孩子,就算跟桫椤三千讲一千遍,她也是个听闻后理解不能、尝试后相信不能的傻瓜蛋。现在的三千又不记得那么多了,斥责祂亦无用,不如省省力气放在正事上吧。总之,阎姬诞生这件事我是乐意的。如果沙罗你有什么难处,尽管使唤我帮忙吧。”

“你乐意是当然的,当初纵有一丝抵抗心理,阎姬也不会融合神鬼二体的精神力得到化育……但!我手下颗颗荷包蛋似的因缘世界、从那一刻起乱成了一锅蛋花汤!啊——日日夜夜呕心沥血修复乱线,回过神来你们已经生了十个!这十个!又生了一大窝!你神鬼二位可知、自身灵体殊胜,纵是只做十八代血亲子孙也多有修行利益,以至于投胎道上、候者亿万,简直挤破了头!现在此刻还在生、还在生!”

沙罗的语气,好像在谈论被自己遗忘在食物充足的木屑盒中而无限繁殖的仓鼠一家。

“从精神体来讲,只有阎姬一个。”荼荼狡辩说,“而且每次有孩子出世、妈妈不也很高兴吗?”

“别叫我妈妈!那是桫椤环的设定!你明知我在说鲨岛人的繁殖能力,这颗星球、旁边的宜居星球,不出千年就要变成鲨岛女人的天下了!”

沙罗上身后仰、捂着脆弱的心口,似乎可以看到魂从张大的嘴巴里冒出了一半,祂从桌面上推来张文稿,三千才抬眼兴味有加地接过,上面是鲨岛女人的肉体“笼子”图示解说。

“三千,你大概不记得了,仔细看看再熟悉一下吧、这就是你应承古爱神摩罗——我们无尽缘妙司命神之母的遗嘱,自行研发的造物、摩罗人。如今我们所处这片宇宙,就是你曾经的辖地,摩罗人也只是被你少量投放于几个与世隔绝之地的试验品。如今好了,二位这一闹,连锁反应算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新晋月神叫做衡治,听名字就知道,祂不会喜欢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声势浩大的革新,恐怕会出手干预的……而休眠的古爱神又跃跃欲醒……”

“就算出手毁灭一个种族、那又如何呢。”荼荼不愧曾任地狱鬼王,祂在三千凝神的注视中,用一种见证过悲景百态后、随时能变得冷静无情的语气说,“我们此生只是借摩罗人的身体暂住,并未形成固定的身份认同。此后相伴还有许多身份,有很长的前路要走,要请沙罗你关照呢。”

“说得这么事不关己,很长的前路让我关照……要是事实真如此就好了。”沙罗貌似害怕地撇撇嘴,不再唠叨了。从三千手中抽回那张文稿,又哒哒哒地在桌上磕着整理,仿佛那紧凑整齐的节奏可以整顿祂纷乱的心绪似的,“罢了,我自己加把劲吧。”

沙罗跳下高脚凳、将文件都夹在腋下,又说了句预示性十足的话:“如今,咱们不如像迷信者一般祈祷——三千当初每一件惊世骇俗的行为、背后都有其精妙逻辑,可以保佑你二位前路顺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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