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稍迟疑了一阵,以为他想和我谈什么交易。但马上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我的“目的”,这半天来所有努力的目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活着。”我马上回答。
“一定要让大家听你的话才能活着吗?”他小心地拿捏着语气,让我觉得他没有敌意。
“当然不是。但一定要有个让大家动起来的人,大家才能活命。”
“我们有老陈,但你在利用他。”他其实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不是那么妥当。是了,他在探我的口风,想了解我的真实想法。
“如果我是老陈,我昨天早上就会把大家召集起来。那时候大家只会更听话。因为随着时间流淌,大家心里的一种潜意识——觉得一切只能靠自己的潜意识会越来越强,想一呼百应就没那么容易了。”
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感觉到他对我的说辞不是那么认同。或者说,感到有些不适。
“我不喜欢听命于他人。抱歉……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很强的个人能力,不然我应该像白星那样,一个人跑出去。单纯是一种习惯。我脾气也不好,之前好几份工作都不顺利,后来只能去网吧,去茶馆,打打杂,也就和曹老师,老陈这种要么闲散,要么无所谓的人在的习惯。刚出事的时候,我砍死俩丧尸,周孝川家感谢了我几句,搞得我产生了点像玩生化游戏的感觉,也不需要回家听爸妈唠叨,工作上的事也不用操心,我甚至觉得有点开心。直到今中午,要不是白星及时雨,我差点被丧尸咬死,这种最后的幻觉也破灭了。我刚才在下面巡逻,还想找点在游戏里做任务的感觉,但一直不明白这个任务的回报是什么,好像产生不了什么能让我开心的事情。我又突然好奇,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态,你难道正在把眼前一切当作游戏吗?”
当然不是这样!我其实很想高声反驳。我有点不悦,在高楼上被丧尸围攻,一路被追杀、逃亡,心脏疯狂跳动,仿佛要炸裂——恐惧是一把刻刀,能修改大脑里一切印象,让你产生最纯粹的厌恶感。这这种厌恶感面前,能和可爱少女长时间独处这种以往宛如梦幻的好事情都显得苍白。
虽然,也像小夜说的那样,我好像也在用一种“麻木”进行自我保护,并没有真正接受一切。
睡神只是遭遇了一次危险,他就感到焦虑,迷惘,我不能确定在下次遭遇大危机时,他是突然麻木并冷静下来,精准地挥舞武器,保护同伴,还是两眼木然,瘫坐地面。
所以我对自己不被他所理解感到些许不悦。但也不想反驳他。他单纯对灾难尚未理解。虽说我也未必理解了。
而且试图理解灾难是危险的……
不!现在没有另一个选择!心中的声音响起来。
睡神是个绝佳的战力,身体强壮,心思虽然消沉但不邪恶。让他远离队伍的前锋是浪费人力资源。
“明天出去溜一转,你大概就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灾难当游戏了。”
我斟酌着说。
“当然,当游戏也未尝不可。游戏本来也是对现实的模仿,再把现实当游戏,无非返璞归真。前提是当作不是误以为。如果在某些瞬间,需要跳脱出来,不能沉湎其中。”我继续道。
睡神把手挪到头部,不知道是在挠头还是抱头。
“很烦,我现在很想逃跑,随便什么地方。但又没地方去。甚至睡觉都睡不着。我想找谁抱一下,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舒服点……抱歉,我乱说的,我现在去拿我的枕头……”
“只是抱一下的话我不介意,平日里大家不太拥抱说到底也只是文化习惯,没什么大不了。”我说完才发现自己似乎在恶作剧,一本正经说出些让人翻白眼的话。
“别说这种话。我会介意。”他最终只是深呼吸两下,也没去拿他的枕头。
几分钟的沉寂。现在还不是虫子活跃的季节。竖起耳朵也无法听见任何动物活动的声音。只有极柔的,夜风摩挲树木的声音。
黑暗中睡神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废。”
“现在客栈里除了我女朋友那个怪物就属你杀的丧尸最多。”
“正好我碰上了。”
“但没人规定你必须动手。你也可以主动挨丧尸咬一口,然后告别这个操蛋的世界。”
“我是想这样,但我的本能不听使唤!”
“没有。你刚才说了今中午遇到白星以前,你是打算把这一切当作游戏的。”
“……”
“不管怎么说,对自己负责一点……你的条件在幸存者里很不错,但你的性格很危险,压力无法排遣,也许哪个瞬间就会突然崩溃。”
我说到一半就意识到,这不是和刚才小夜和我说的话差不多吗。
我还教训起别人来了!倒是长脸。
睡神大概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我已经成年了,但还是像孩子一样,不接受现实,生化危机之前也是,之后也是。”
我本来还想开导他几句,却猛然感到索然无味。因为明明我不是已经把什么都想通的人。
睡神也许以为我是。他觉得我积极地组织大家应对灾难,就像已经习惯了一切,已经认同了全新的生存法则。
事实不是这样。小夜看穿了我。我不过是在用自己以往坚持的价值观,拟合出一些有力的行动方针,驱使自己活动起来,从而模拟出一切依然有条不紊、处在秩序之中的感觉。
只要我做着事,并且有效果或回馈出现,就说明一切尚在掌握中。哪怕世界灾变,我也在创造失控中的掌控。我因此感到安全。
小夜不是没脑子的花痴少女。她头脑的敏锐丝毫不亚于身体。我的脑回路搁她面前跟拍了核磁共振似的。
睡神以为我和他不同,其实我们相似。
他试图引诱我开导他,但我说出的每句话都让我觉得首先应该说给自己。他想要从我这寻求某种确定性,却让我渐渐明白,其实我也恐惧着不确定性。
因此我不再想说什么。我说得对,不等于我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人。
但我确实应该做出某种回应。这个回应我酝酿了数十秒,“这里不止你一个人。”我最终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也许因为这几天身心俱惫,没坐半个小时,我又有些昏昏欲睡了。环境的昏暗也可能是睡意袭来的原因。又或者,睡神的嗜睡体质有一定传染性?可是扭头一看,他在椽子上坐得笔直呢,不知道是在聚精会神地发呆,还是沉浸于新的内心戏中。
自己提出的要执勤,现在突然提前换班,总不太好,我摇摇脑袋,尝试集中注意力,一点点分析风中的声音。动脑筋有时候会催眠,但对我来说,如果关注对象是客观存在的,那就能提神。我听到树叶声,树的枝干在风中摇曳发出的咯吱声。偶尔还是有虫的声音,但不是鸣叫,而是翅膀震动。也许是以往被灯光吸引到附近的飞虫,现在没有灯光了,到处乱飞。更多有关生物的声音,不再能为我的耳朵所分辨。山上松树很多,但松鼠嗜睡,一天有一半时间睡大觉,自然不加入夜间小曲的演奏。再细细分辨,有金属质感的声音。我估摸着是山顶一处检查哨旁边的“放火烧山牢底坐穿”的金属宣传牌,在风中发出磕噔的金属声。其间还杂有一些稍有不同的咯噔的声音,应该来自于检查哨所设的老式减速带——在地上铺设金属杆。
但是风不可能吹动地上的减速带。
我加倍竖起耳朵,却不再能听见什么。
神经过敏?
我想起之前对睡神的多余的提防。
不,冷静下来。不要用小夜所说的那种“熔断”来代替思考。
那确实是减速带的声音。
我为何如此确定?
我开车上山时听到过!车轮压过去发出了声音。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只可能因为有东西从上面过去了。
我把这情况告诉了睡神,他也有些迷惑,“总感觉是你神经过敏。”
不过他好像也有些紧张,不想掉以轻心,“要不我们去看看?”
我摇摇头,“我去找小夜。”
小夜就睡这屋子下面。我顺着搭在屋顶与铁栅栏、铁栅栏与地面间的木板下到地面,打开之前分配物资时翻出来的一个微型手电筒,扭开房门。
靴子整齐地排放在床下,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冲锋衣和半截裤叠好放在床边座椅上。但小夜的睡姿并不规矩,蜷成一团,被子也搅成漩涡状,半掩盖着她的身体。
我刚进屋,她很快睁开眼,坐起身,动作流畅,但不剧烈,毫无受惊的感觉,就像站岗士兵的敬礼一样既利落又自然。
“我听见路上那个检查哨的金属减速带响了一下。”
“我知道是哪。上山时我注意到了。”
“我怀疑有东西过来了。”
小夜坐到床边,“我现在去看看。”
戴上眼镜,很快穿好靴子和冲锋衣,又从枕头下摸出剔骨刀,小夜从木板上到屋顶,然后沿着椽子向北消失在黑暗中。
“真是可靠呐。”睡神有些打趣地说道。
两分钟不到,压得很低的靴子的脚步声再次从椽子上传来,我和睡神正坐在椽子上,我突然觉得可能真是自己幻听了,害熟睡的小夜白跑一趟。
“大约三十个目标,正在快速接近。疑似丧尸,但行动模式非常怪异。海蓝,保持静默,马上通知大家准备战斗。”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敏锐听觉感到自豪。
“文皓月,麻烦你和海蓝一起去叫醒大家,保持安静。我在这观察外面情况。”
遇到紧急情况,睡神倒来了精神,“姐,要不给你手电筒?这外面啥也看不见啊。”
“我视力不好,但夜视力比正常人强得多,现在能模模糊糊看见外面区域的轮廓,那些东西如果往我们这来了,我可以分辨出来。”
睡神早也不把小夜当正常生物,自然不怀疑她所说。我们马上下楼,先是把馄苟顿叫醒,苟顿一听说有危险,马上打起精神,裤子都不穿,踹上鞋子,摸起桌上的水果刀,然后马上问我和睡神:“丧尸在哪?”
“从路上经过,不知道会不会过来。刚才小夜出去侦查发现的。”
“她现在在屋顶警戒?”
“是。”
苟顿点点头,“好,我在这警戒,你们快去叫醒其他人。”
曹老师睡得很熟,倒是樱华姐很快醒了,她行动力确实不错,很快表示愿意帮忙。见我们都手持武器,她也拿起桌上的水果刀,还仔细地查看起来。
倒是曹老师揉揉眼睛,似乎对我们的危情播报的准确性有所怀疑。
“你们确定有必要叫醒所有人吗?”
他直接躺在床上说。
“再去把那俩师傅叫起来吧。”
“以后难道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都要这样吗?现在正是我睡的最舒服的时候,你们难道想不到,就算来了三十只丧尸,他们也不可能翻过我们设置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