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影子从头而降,我下意识向后仰身,那家伙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一张皱皮很多的男青年的脸,发白、淤青,眼睛里烧着虚假的怒火,大嘴“哇”的一声张开,朝着我的脸就要咬,我恍惚中感觉自己体验了女孩子即将被侵犯的感觉。
曹老师折返过来帮忙拉扯,好不容易才让这男青年丧尸没能咬成。没想到丧尸眼珠子一转,扭头“哇”地往曹老师手腕上咬去。
得亏曹老师戴了个山寨欧米茄表(字母是omage,Ω的标志上还画了两只眼睛一张嘴),丧尸一嘴咬在了表上。我赶紧腾出手抓住丧尸脑袋,另一只手伸手就用两个手指戳丧尸眼睛,又是那恶心的滑溜溜而又坚韧的触感,我可能因为体力不支,一下子没能使出全力把眼睛后面那层肉捅破,丧尸没有被戳死,两只手乱抓,抓到我的手臂就死死捏着,那力道比以前何望舒给我做按摩还大,要不是睡神也赶了过来,几下拉扯,终于人尸分离,睡神借机一个飞锤把丧尸脑袋砸歪。
小夜那边可就麻烦了。哪怕她战力可能等于我们三人之和,但一下子窜上来五六只丧尸,实在疲于应付。
手里的短刀用起来真的是捉襟见肘,捅了一个丧尸滚下坡去,立刻就有两三只又从坡底下爬上来,一一用刀子处理做不到,小夜只能把踢功和关节技用上,把丧尸掀翻滚落坡下,这毕竟是扬汤止沸,从我们上坡那档,又接二连三有丧尸加入到对我们的追击中,于是一下子有十多只丧尸开始以小夜为攻击目标。
我吓得浑身发冷,这孩子处境太危险了,随时可能被一哄而上的尸群淹没,我正想拿走睡神的锤子去接应小夜,但马上发现自己去了就是送命。
偏偏在这时,曹老师咳嗽一声,偷袭我的那只丧尸猛一扭头,脖子歪斜着朝曹老师扑过去,把曹老师摁在了坡顶那铁丝网上。
铁丝登时咯吱咯吱响,铁锈裹着绿漆掉下来,看样子是年久失修了。小夜那边情况类似,不断冲上坡的丧尸因为用力很猛,一次次“哐哐”地冲到坡顶铁丝网上,如此几下,铁丝网便向坡的另一边倾斜了。
如果铁丝网被推倒,我们直接去坡那一边,兴许逃命会容易点。本来这么想,结果我透过铁丝网朝下面一看,淦,也难怪要修铁丝网,坡的另一边,是一个坡度差不多超过70度的大陡坡,隔着层层叠叠的松枝和艾草,根本看不到这陡崖有多深。
我这才想起来以前有人告诉过我,林果山早年是可以开土方的,有处山丘被挖了大半,后来才禁止采石,并做了土坡的加固。我们这里的山势,鲜有大起大落,如果有非常陡的地方,多半就是采石造成的。
这些破坏环境的家伙,如今害惨了咱!
铁丝网败如山倒,小夜那里一根铁丝网支柱在丧尸冲撞下断裂,压着整张铁丝网倒斜,攀着铁丝网站稳脚跟的小夜一下子重心不稳,踉跄了下,立即有丧尸爬上来,一口咬在了少女的手臂上。
“不要!!!”
我头皮滋啦啦地麻一阵抽一阵,一股脑的冲动驱使我要马上冲过去,对我的女朋友施以援手,马上有人拽住我的手臂,“跑!我们跑!”
因为手臂被咬,少女手中的刀子没拿稳,扎在一只丧尸胸口,手指就放开了,丧尸滚了下去,马上又爬上来两只,咬在了小夜的小腿上。
鲜血从丧尸的嘴角流出来。眼泪从我的眼角流出来。
不对啊,以她的实力,无论来多少丧尸应该都不是她的对手。
“……快跑……”
少女的声音拨开丧尸们嘈杂的轰鸣,传进我的耳朵里。
假的假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谁都可能死掉,但战斗力最强的她肯定不会有问题。
一直被她保护着,现在应该也轮到我去保护她……
“走啊!别管了!”
有个力量在拉拽我,我的腿不听使唤地在地上乱蹬,离那个少女越来越远。
铁丝网从小夜那里彻底坍塌,小夜连同着四五只咬着她的丧尸,和其他三四只刚冲上来的丧尸,一块儿滚下了陡崖。
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似乎在坠入深渊前,对我最后微笑了一下。
铁丝网的坍塌造成多米诺效应,老曹这的铁丝网也跟着被坠着倾斜下山崖,那只丧尸被我戳瞎眼睛,半天咬不到老曹,但凭着蛮力把老曹按铁丝网上动弹不得。
现在铁丝网一塌,这俩一下子顺着铁丝网往山崖下滚。
丧尸瞎了眼,保持不了平衡,“哇呀”一声,像个跳跳球一样滚一下弹一下地滚了下去。
老曹下意识向上伸手,我一把抓住,另一只手抠在坡顶泥土上,“噌噌噌”地,泥土裂开来。
睡神上来一把抓住我抠地上的手。
“用点力,拉他上来。”
此时我感觉自己头脑中一大半区域变成了电视没信号响着白噪音的状态,像一团雪花一样的东西在脑子里滚动,暂时把所有情绪压了下去。
稍等。稍等一下,一定有惊无险。
我们一起用力拉曹老师。他锻炼过身体,身子板扎实,有点沉,但拉上来不是问题。
问题是,六七只丧尸马上从坡底爬了上来。三只呆头呆脑冲过头直接摔下山崖,剩下的居然有些狡黠,在坡顶保持了平衡(虽然这并不很难),稍降低步速,向我们接近过来。
“跑!找你妹妹去!还有,救我女儿!”曹老师喊。
我松开手,曹老师“呜哇?哇呜哇哇哇…”地哼唧着坠落了下去。
我和睡神起身开跑的下一秒,几只丧尸已经扑倒在曹老师坠落的地方。
我们沿着坡顶跑,甚至不敢回头。虽然听着后面的脚步声,丧尸并不会立即追上来,但我却有种为了跑而跑的冲动。我感到有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已经发生,我不愿意去细想。一旦我回顾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许我会立即觉得一切努力都索然无味,从山崖上跳下去是比较正确的选择。
这段土坡延伸到一处更高的山丘下,背后的丧尸还在追赶,但已经被我俩拉开了相当距离。
我隐约记得有些丧尸没有穿“人良”食品厂的工作服。但无论如何食品厂里不该有那么多人。这很蹊跷。
是了,蹊跷,然后呢?回去再看看?
昨天晚上已经够凶险了。事实上我们只是凭着营地的构造,已经丧尸们突然挂机,才侥幸活命。
结果我却还抱着多余的好奇心,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局面吗?
……
我跟着睡神跑。然后头一低一抬,他已经不在我眼前。我回头一看,现在是他跟着我跑。
有一种薄弱的理智引导着我向某个方向奔跑。山坡很崎岖,覆盖着扭曲而嶙峋的松树,这和北方笔直而有气节的松树不太一样。
我在这一带山林里也算游历不少,对这种地形还算熟识,即使意识有些混乱,还是像小动物一样比较灵活地操纵着自己的身体,在丛林中快速逡巡,睡神似乎被我拖开了一段距离,但他没喊我等等,我感觉他也处在混乱中。
从一段比较陡峭的坡段上连蹦带滑地下到底端,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景区。
道路圈出一片直径差不多300米的近似圆形的区域,围绕着小人工湖,周边是花坛、步道、几间用作店铺的木屋,还有微型篮球场、羽毛球场,旁边是个长方体建筑,那就是射箭馆了。
时间接近中午了。天色很好,很蓝的天,像从棉被里揪出一小撮棉花一样的云。风吹,完全是松树和潮湿泥土的芳香,我想辨认出一点点腐臭味,结果辨认不出。
睡神从后面上前来,喘着气,“怎么办,我们回山上?”
我仿佛这才从迷糊中苏醒过来。
短短几天内的记忆像裹挟着沙石的间歇泉一样在我脑海里砰地喷出,和小夜的初次线下见面,少女浅淡的微笑,教学楼顶诡异的天象,随后的死里逃生,跑上山顶,遇到老朋友,煞有介事地规划着未来,又突遭意料之外的袭击,挂彩好几人,下山,因为一时好奇……
我感到太阳穴一阵阵疼,咬着牙用大拇指按住太阳穴。
“喂,你这家伙,稍微振作点吧。你要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很急好吧。”
我们就近找了花坛边的长椅坐下。
“皓月……你说,他们还活着吗……”我问着其实我并不关心答案的问题,我大概有点期待一个不一样的说法。
他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头扭朝一边,“谁知道……”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但是你女朋友被咬了,这我也看清楚了。”
不仅被咬了,而且出了血。
被丧尸咬伤,不出半分钟就会变成丧尸。在3月1日晚上,学校楼顶,我亲眼见证了。
所以说,那个神奇、可爱、呆萌,某些方面还很炸裂的小个子少女,现在已经变成行尸走肉了吗。
不对不对,事情肯定有转机,也许是我看错了,丧尸并没有咬到她,那血是丧尸自己的。
然而我说服不了自己。
因为一时好奇,一个多余的举动,我们惊动了一大群丧尸,然后两个战力瞬间没了?
要不要去山崖底下亲眼见证一下?我哼笑一声。到时候如果被她变成的超级丧尸咬了,那才是滑稽啊。
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袭来,这种恐惧夹杂着另一种情绪:这几天以来,我大概并没有从“得到了可爱的女孩子”的欣喜中挣脱而出,于是突然爆发的危机在我眼中多多少少有些异变,变得像一场带着女朋友去体验的惊险游戏。
哪怕之前也有过几次惊险时刻,我还显得比较镇定,那也是假的。这种镇定的性质如同玩《反/恐精英》时自家死了好几个队友后,我反而更加聚精会神,企图一个人翻盘时的那种野心勃勃——我从不考虑我真的会死,因为我可以再来一局,不断重复,直到我满意为止。
游戏玩输了又能怎样呢?被队友骂一顿?掉个段位?心情不好?然而时间能弥补一切。死掉的是虚拟世界里的皮套人,可以在电流的波动下无限复制,一文不值。可是……
可是一个不知道消耗了几辈子缘分才兑换来的可爱的女孩子,瞬间呼吸中断,心跳停止,瞳孔放大,那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没法挥着手和我打招呼:“哈喽,静海蓝同学。”
“快去做饭,把我喂饱哦。”
再也没法握紧刀子站在我身边保护我了。
“打头,然后侧面让开,放倒尸体。”
再也不能和我相互较劲儿,然后露出气鼓鼓的样子了。
“这次没察觉到我了吧。”
大起大落的得而复失,让我极度不甘。眼睛后面什么东西在愤怒而惧怕地发动,挤出好多好多咸咸的水,啪啦啪啦落在我的裤子上,开出些狰狞的花来。
“太过分了。”
我埋下头去,身体缩成一团。
“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种事情……”
……
睡神伸手拍拍我后背,“可以理解。老哥,如果我能被妹子喜欢上,然后妹子没了,我会直接自/杀。”
他顿了顿又说:“曹老师和我关系也很好,我如果没了,我也很郁闷。”
我说他好像没被咬。
“凶多吉少吧。好多丧尸跟着掉下去了,他武器也没有,死路一条。”
我俩沉默了。
我突然有点明白小夜之前和我谈过的事情,“我并没有真的接受现实”。
真是好敏锐的女孩子。
我在她面前没有秘密。
也许刚才那一瞬间,我应该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把她从尸群里拎出来?
然后指着她鼻子责怪她:“笨蛋,自己逃命要紧啊,有什么必要给我这种人殿后。”
如果我们中非要死个人,死我也更好。
我没有你这样的身手和洞察力。如果不靠你罩着,我迟早也是死。
还不如——
一只手抓住我肩膀摇了摇。
“如果再来一次,我相信叶同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睡神一开口,我这才意识到我恍恍惚惚间竟然把心理活动都顺口说出来了。
“我不知道你对她做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已经把你当作最重要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不顾一切地保护你。”
我忍不住流出更多眼泪。
“可是我却做不到为了她不顾一切……刚才我竟然一个人跑了。”我捏着拳头捶打自己的腿。
“但这是正确的判断。你过去了什么忙也帮不了。而且……你刚才其实也打算冲过去的,是我阻止的你。”
他看我的眼神里多少有些惧怕,似乎害怕我突然把矛头转向他。
我沮丧地摇摇头,“就算帮不了忙,我大不了和她一起去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用操心什么补给、医药,我们随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烦恼都没有……”
那家伙继续摇晃我肩膀,像在暴力修电器一样,“不是哥们儿,你就不在乎其他人了吗?你不是说你父母怎么样还不知道,你妹妹也可能还活着,你还有朋友困在六中教学楼上,这些人都没有你女朋友重要?——不是,就算没有吧,加起来,这么多人凑一块儿,你也不在乎了吗?”
我把我的理性判断审视一番,显然,我不可能不在乎。
只是和小夜的这段时间感触太深,压制住了其他情感了。
但是,“她那么在乎我,我却还在乎其他人,这样是不是不公平。”
睡神用鼻子“哼”了一股气,“哪有这种事。说不定她就是觉得你人比较好,所以喜欢你。”
“那她怎么不去喜欢可可,可可比我天使多了。”
“你是不是菠萝包的百合文看多了,觉得所有女孩子都能百合?”
……
我也是看不透人。我还以为睡神是那种只知道干瞪眼的对别人感受没啥共情力的家伙,实际上他挺会安慰人,不扯什么道理,东一句西一句,硬来分散我注意力,我心中的悲痛本来像团乱麻一样,被他左右拉扯,虽然不会消失,也松散了不少。
本来就是偶然获得的女朋友,没了就没了吧。
不是不是!这样想太无情了!我对自己捏造的想法感到恶心。
好吧,打住,多想想可能还活着的其他人。
大概是看我精神好转了点,这哥们儿也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不是废物。心里难过很正常,但不要干扰自己的判断。”
我有点凄凉地笑笑,“怎么感觉你比我冷静多了啊。”
“不是我冷静,我只是麻了。”
他眼睛看向前面,“而且在生化危机前就麻了。告诉我我家里人死了我也不太想回去看看。现在更没啥念想。”
“那你还在这,看起来比我还精神。”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存意志从哪里来的。可能我还傻傻相信,继续玩这个游戏,会爆出点什么新的好东西出来。
我:“……”
“不过嘛,我也有点不想玩这个游戏了。凭着惯性硬撑着。”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你呢?”
我向后扫视一眼确认没有丧尸从后面袭来。
“你看,你好像能一直保持生存的意志。你再怎么动情,心底里永远有个很理性的东西在发挥作用。”他注意到了我的轻微动作。
那可未必。我想说。不过最后没有说出口。我用手指揉了揉手掌心,好像那个少女留下的热度还在掌心里似的。
“我当时拦你真没拦错。你去和她死一块儿,那既不是你的本心,也不是叶同学希望看到的。
“要不然我也没一直拉着你,想折回去跳下去,你又不是做不到。”
我终于说不出什么话。因为一时的冲动,队伍陷入危险中——但是这种“冲动”也不是低级错误,因为食品厂里还有那么多丧尸,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在自己的恋人陷入危险时,我最终压抑住一种看起来神圣的情感,选择了自己逃命。我看到了自己冷血的本性。
偏偏这种“冷血”好像还很有说头。我活下来了。跟着女朋友死掉多蠢啊,自己先保住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种恶心的念头又冒出来,可是我无力反驳。
更可恶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回忆此刻在我脑子里闪现:那是曾经在Q群里,可可不知怎么问小夜:“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呢?”,小夜不假思索回答:“聪明的。”
“咱大哥说不定有点那意思。”可可随后艾特了我,“滚出来笨蛋哥哥,给你介绍个萝莉~”
我捏起拳头锤了几下太阳穴。
真的,你给我打住,放聪明点,你个大聪明。
睡神有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好像马上理解过来,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