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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个小时前。3月5日。
德国哲学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批评了人类对“背后世界”的依赖。人类认为世界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影子世界，设立了一套不同于真实世界的规则。这种规则大多呈现为戒律和行为规范，告诉自己的追随者，你应该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如果你遵守，你会得到报偿，你会在世界的终焉得到救赎，而如果你违背法则，你的一切罪行都会记录在至高者的功过簿上，最后遭受无可辩驳的审判，被投入烈火中遭受永世的焚烧。
这套话语没有什么编造难度。在古代人们构造着奇形怪状的地狱，到了当代，人们也在更新地狱的形态，例如，某网络上的大师曾宣称自己在梦里接见了正在地狱里受苦的爱因斯坦，爱因斯坦说自己因为制造原子弹，被投入了核爆地狱（显然这位大师不太熟悉奥本海默、费米等相对陌生的名字），每天要遭到一颗原子弹的轰炸，原子弹把他炸得粉身碎骨，而他身体上的每个细胞都保持痛觉，全程体验血肉燃烧的剧痛，不久后肉体复原，次日再享受一颗原子弹的桑拿。
这个大师又宣称，人在玩电子游戏时杀的人也会算入杀业，堕入地狱后，那些被你杀死的NPC都会获得肉/体，一窝蜂上前来对你复仇，将各种游戏里的技能砸你身上。
大多数网友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暴论自然是嗤之以鼻。哪怕从小出身在虔诚的基嘟教家庭里，对神秘力量怀有敬畏之心的冯山云也是如此。这些奇谈怪论对他来说至少是异端。不过冯山云说不出为什么这些学说是错的，是欺骗群众。他只觉得只有自己的教派是正统，应该与其他文化保持距离。
大学期间，冯山云依然要学习政治课。本来他打算糊弄过关，但他遇到了一位热情洋溢的老师。这个张老师认真负责，尽全力让学生对时事政治内容保持兴趣，精心挑选了许多生动有趣的事例、知识点给同学们讲解，同学们很容易被调动起来，随着课堂情绪而欢笑、鼓掌，这让冯山云也不禁受到感染。
父母曾经告诉自己，如果有人向你宣传违背我们信仰的东西，你还觉得很有道理，那你应该感觉醒悟过来：那是恶魔对你的考验。
比如人类从土壤中挖掘出了许多化石，违背了《圣经》对上帝创造世界的记载。
那是因为，化石是恶魔伪造的。恶魔知道，人类一旦相信进化论，就将永远坠入地狱中，因此想方设法蛊惑人类相信进化论。
其他异端学说同理。你越是觉得证据确凿，真实可信，越是因为恶魔的伪造做得精巧。事实上得救很容易，只需要信仰，你就能得救。其他一切事情都只是对你的考验。你要做的就是忍受。
在政治课上，冯山云即使只是按部就班，也在一次课题展示中获得了张老师的称赞。
张老师得知冯山云是教徒后，还请他向大家介绍我国的宗教政/策。他完成的很好。但他讨厌张老师就此对他进行称赞。因为他其实讨厌这些东西。
教会中一直有一个默契，即认为自己的事业是让全世界都信仰这个宗教。
国家向自己宣传的东西，自己骨子里是敌对的。
但张老师和同学们的好意，又是那样真实。冯山云不止一次地自我暗示：这都是考验！这些人以后要下地狱，而我要做的仅仅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我就能得救。但这种暗示不一定有效。张老师的课程一定程度上拥有着教堂弥撒一样的感染力，这种直接作用于基础感官的东西是难以否认的。
冯山云决心把自己的迷茫解决掉。
他去找了教堂里的神父。
但神父其实早就接受了我国部门的教育，并不会对大学教育评头论足。他只是不断告诫冯山云，应该有包容心，对其他思想、信念，抱持学习、尊重的态度就好。
冯山云最后决定直接找张老师去交流。
我不愿意放弃我的信仰，可是也不愿意和大家敌对起来，我应该怎么办？
我知道您不是信徒，但您也有您的信念，也许您可以分享一点您的看法。
张老师态度很和蔼。他说，冯同学，你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相信的东西吗？
比如说，有没有可能，宗教确实是完全虚构的，只是某些人为了实现目的而编造的谎言？
当然，我这样和你说话也许很冒犯，不过我希望你可以冷静地想一想。
我们怀抱信念，选择信仰。
究竟是为了为自己找到一条合适的道路。
还是为了让自己停止思考？
只要把一种说法当作先验的、无可辩驳的真理，就不需要任何怀疑，只要舒舒服服地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就好了。
渐渐地，你就会越来越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冯山云问：老师也相信着自己相信的东西吗？
也许是。但老师觉得这和宗教是不一样的。老师并不觉得未来世界的模样已经完全笃定，在抵达那个终点之前，人类有许多具体的事情要做，这些都需要我们投身真实的生活，实事求是解决各种问题来实现。
而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修改对那个终点的具体认识，我认为也是完全正常的。因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个功夫，优先度高于美好的未来愿景。至少我这样认为。
冯山云觉得可以进一步问点东西。
有人告诉我，如果别人告诉你违背你的信仰，但是又有理有据的事情，那就是恶魔对你的考验。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观念。我觉得这个念头就像一团泥巴一样一直糊在我的头脑里，甩也甩不掉。很抱歉，我必须承认我在听您讲课时，这种念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旋。
张老师眯了眯眼睛，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好回答。
“正因不可能，所以信仰是吧。很抱歉同学，这涉及到了信仰的一个根本原理，那就是，在未知的领域上树立权威。
“只要在未知的领域树立起权威，那将难以被反驳。因为逻辑思维在这个领域是失效的。我也无法给你更好的回答。
“就像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所批判的“背后世界”一样。如果你愿意依赖“背后世界”，你就会被卷进去，你也听不到反驳的声音。想要另寻出路，那就需要一次决绝的转身。
“说白了，不要希望谁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从逻辑上来说，那套拒绝怀疑的说辞也是站得住脚的。比如说进化论是恶魔伪造的，谁又能证伪这件事呢？
“当然，科学上对论证又有其他规则。比如会要求概念的可证伪性，并且回避诸如'无法证明外星人不存之前，因此外星人存在'之类的思路。但这些终究也是人类自己制定的规则，在浩瀚的世界之海面前，没有什么理念是绝对真理。”
和张老师的交流，一定程度上让冯山云更加迷惑。
而更加激烈的信仰上的震荡发生在几个月后。
那天，自己刚放学，邻居打电话告诉自己，母亲出车祸了。
急匆匆赶到医院，娘家的人和自己的父亲吵作一团。冯山云赶忙细问一个亲戚怎么回事，这才得知，自己的父亲最近夜不归宿，被母亲怀疑，母亲请了私人侦探调查，发现父亲果然出轨了。母亲和侦探把父亲捉奸在床，父亲一着急，当场逃跑，母亲赶紧追赶，结果横穿马路时被车辆撞飞。
站在手术室门口，冯山云的太阳穴一突一突，他飞快地在心中翻动《圣经》，想从中找出一些可以解释当前状况的东西。
当然，什么也找不出来。他的思绪最后停留在《约伯记》的故事上。约伯莫名其妙遭到上帝的考验，家破人亡，最后因为坚持信仰，又取回了自己失去的一切。
我所面对的事情也是考验吗？
正这样想着，医生走出手术室，拿下口罩向大家说着什么，娘家的亲戚开始哭泣，有人双手合十开始祈祷。而自己的父亲胆怯地缩在一旁，好像害怕有人突然过来对他一顿暴打。
从小到大母亲和自己和睦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飞快闪回，从一次次讲述自己小时候接受洗礼的场面，到每次弥撒时给自己讲一个圣经故事。在自己心目中，母亲就是正确、善良的化身，也是自己的第一任引路人。毫无疑问，母亲是虔诚的，是必然得救的。
所以如今发生的事情应该如何解释呢？上帝欣赏母亲的虔诚，因此邀请她提前升入天堂？
是的，这“可以说通”，但就像张老师说的那样，这是一个立足于未知的论断，无法反驳。但正因如此，冯山云觉得这种自我安慰毫无力量。
因为无论如何，母亲遭遇的一切过于丑恶，丝毫不像能升入天堂的人应该有的待遇。
父亲被娘家的人告上法庭，赔了一笔钱后离开了这座城市。而长期笼罩在宗教的和睦光辉之下的家族，此刻突然显出衰败模样，娘家的人光是为了分配这笔赔款都吵得不可开交。
冯山云曾尝试引用耶酥的话语，劝诫家人不要贪图钱财，“有钱人像进入天堂就像骆驼想钻针眼一样”。结果自己的舅舅马上破口大骂，说冯山云是读书读傻了。
冯山云不知道“书”指的是哪本书。
大学毕业后，冯山云也不想待在娘家，他一个人出来找工作。2019年圣诞节那天，他一个人来到位于林果山的母亲的墓地，身无分文的自己甚至没有余钱给母亲买一束花。
和母亲交谈了半个小时后，冯山云终于情不自禁，在母亲坟前痛哭起来。
他将心中的各种迷惑倾吐而出。他告诉母亲，自己不明白为什么上天如何对待自己的家庭。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冯山云一次次念叨这句经文，心中的怀疑却愈发强烈。
如果上天真的愿意为我伸冤，何必让我忍受此刻呢？
就是这时，一个消瘦的少女默默走向他。那将是他第一次和自称以斯帖的少女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