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墓地据说曾经属于教堂,某革时期教堂被毁,墓地保留,成为普通公墓,任何人都能埋葬在这里,不过信徒依然更习惯于选择这里作为墓地。
此外就是一种信徒之间特有气性所形成的默契。不管说是信仰促进的修养也罢,还是戒律所造成的人格的内敛,总之冯山云会觉得信徒比一般人脾气更好,更不愿意肆意妄为——这种气性会凝聚在人的四周,对敏感的信徒来说,很容易迅速识别出自己的同类。
不过自称以斯帖的少女并没有急着和冯山云套近乎。又或者说她本就无此意。
您可以说说您的故事吗?对,如果这样能让您好受一点。
冯山云对骗子当然也有基本的防范意识,但如果涉及信仰相关,心里的防线终归会放低一些。
自称以斯帖的少女和他聊了半个小时的天。先是冯山云自家的变故,冯山云继而问了些教义的疑惑——某些问题是明知故问,一方面是没话找话,另一方面也有点考察对方的意思。以斯帖回答得很好,她很熟悉经典。也读过很多其他方面的书,包括马刻斯主义著作等等。
对女孩的预判因此分为两股——认为她离经叛道,或者认为她已有更高层次的认知。
后者是占有优势的。这和张老师的政治课有关。冯山云终究对张老师和他的课程有好感。他隐约记得在哪个公众号里刷到过托马斯阿奎那学说的相关内容,大抵是鼓励信徒去多多了解这个世界,认为充分的知识是信仰的必须。这些接触过的知识都会潜移默化影响一个人的选择与判断。
自然,话题很快转到了女孩自己身上——你来墓地是看望谁呢?
一个朋友。
也是兄弟姐妹吗?
啊不。不过她很尊重我们。她说她也想找到她的信仰。
那在最后的时刻,她有选择投入我们之中吗?冯山云问。
没有哦。不过我们尊重她的选择。
冯山云不太认可以斯帖的说法,他有着信徒普遍的信念:认为福音应该得到不断的传播。最终目标是大地上所有人皈依于主。
可是此刻,冯山云却忍不住对自己的信仰展开审视:信仰真的给自己和家庭带来改变了吗?同为信徒,自己的父亲却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而自己纯洁的母亲却命丧车轮,这些都是神对自己的考验吗?冯山云越发觉得这种说法软弱无力,像懦夫的自我安慰。
“所以,你的这位朋友是怎样离开的呢?”他还是找了个关于对方的问题抛出来。
“绝症。暑假时觉得肚子疼,去医院一检查,胃癌晚期,最后又坚持了一年不到就离开了人世。”
她是个很乐观、积极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欢她。以斯帖看着夕阳下美丽的城市说。
果然,也是这样无常的结局吗……
冯山云很自然地抛出了接下来的问题:神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要让美好的人痛苦?如果这些都只是对约伯的考验,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像约伯一样取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呢?
以斯帖说出了一个很离经叛道的观点:“有没有可能,约伯其实最后根本没有得到神的补偿……这个故事之所以有这样的结尾,只是为了能够让这套教义自圆其说罢了。否则如果神横加灾难于人类头上而不加补偿,人类有什么必要信仰呢?”
冯山云顿时一惊。以斯帖的这个说法可以说非常冒犯,几乎已经在质疑教义的根基。
“难道你想说,神是不值得信的吗?”冯山云决定马上问明白对方的态度,如果在这个基本观念上两人不合,那就没必要说下去了。
少女目色严肃起来,“当然不是这样。”她再度将目光凝聚在好友的墓碑上。
“我当然相信着神。但是我也相信着第三真子所传达的神的启示——神爱世人,因此不会故意使世人迷惑。神要么向世人昭示显然的征兆,要么就居于唯一之位。神不会依赖不可知的谜题来考验人类的忠诚。因为神如果意欲人知道善恶,让人类有分辨之眼,那么就不可能再让人类因这分辨之眼而无法得救——如果这样,人类将注定不能得救,因为他要么不分善恶,要么分善恶而不信神。”
冯山云懵懵懂懂听着少女的半像讲解半像自言自语的话语,同时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异端。
可是对方话语里某种神秘的力量,却诱导着冯山云想了解更多。
如果是胡说八道,我可以否认。他这样劝说自己。
以斯帖说她属于一个地下家庭教会。虽然也是注册信徒,不过这个地下家庭教会有一套自己的信仰体系,甚至有一本自己的经典《圣义经》。冯山云初听女孩这么说,马上怀疑这个地下教会是邪/教,但继续追问,却发现这个地下教会有些特点,他们不鼓吹某个领袖的独特地位,认为《圣义经》是一个不愿被信徒崇拜的义人遵照无量圣主(他们这样称呼神)的旨意降示的。在日常活动中,教会也以宣读《圣义经》,交流惩恶扬善小故事为主,很少涉及金钱来往。即使有少量金钱交易,也是有完整手续的募捐——而且不是为教会募捐,而是为家庭有困难的信徒募捐。
冯山云也曾听说过地下教会的事情,这是我们国家的特殊情况。这些宗教本来就是外来的,缺乏本土根基,很容易混入本土自我发挥的内容。就拿我们云山省来说,有些地方的少数民族信徒,甚至发展出了诸葛亮信仰之类炸裂的玩意儿,认为诸葛亮也是上帝的儿子,北伐曹魏是“圣战”。(作者的话:诸葛亮信仰的事情是真的……)
相比之下,以斯帖所描述的地下教会,倒也不算太清奇。
以斯帖看出冯山云对这个新兴教派有兴趣,就取出了一本破旧的书递给他——一本牛皮纸封面的64开小书,显然是复印店的产品。封面上用黑体字印着“圣义经”三个字。
以斯帖性格温柔,耐心地倾听了冯山云讲述自己家庭的悲惨遭遇,而且学识渊博,善解人意,这已经让冯山云有了基本的好感。而且现在只是给自己一个小册子,并没有强迫自己什么,自己当然没必要激烈拒绝。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胡说八道,我可以拒绝接受。
回到自己在城中村地下室里租住的格子屋,冯山云倒头就睡,第二天忙着找工作去。他应聘了一家自称是搞产品推销的公司,第一天,公司就派下任务,让他们去推销一种“诺康”牌中性笔——数量非常多,每人每天要推销四大盒——内含48小盒500多支笔。冯山云直接炸毛了——这怎么可能做到呢?如果按照批发价出售,还有可能推销给文具店,可是公司要求每支笔售价3元,这几乎就是零售价,不可能倾销给文具店或者公司。
冯山云向公司主管反映了自己的疑惑,马上遭到了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的一顿连珠炮:“如果觉得推销难,你可以送外卖去,给那些月入过万的白领、领导送让人流口水的美食 而你每天从早到晚奔波,为了赶时间,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闯红灯,最后赚一点只够养活自己的生活费,没几年,你就是个身体被糟蹋了也没多少钱的废物了。但如果今天你逼着自己把这些笔卖出去了,你在我们公司有上升空间,你可以月入过万,甚至两万,不消五年,你就可以在滨江新区全款买一栋三层别墅,我们市房价还算便宜。
“总之一句话,不想干就滚蛋。钟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尤其是你们这些屁都不会的年轻人。”
尖嘴男一脸坏笑着继续介绍着工作流程:每两个新人跟一个“师傅”,“师傅”会告诉你们基本的诀窍,也会监督你们的工作。不准作弊,不准偷奸耍滑……
信仰的问题再度飘过头脑,但面对赚口粮钱的生存问题,那些神圣的概念一下子显得淡薄起来。
我难道已经堕落了?冯山云惴惴不安的和另一个看上去有些害羞的同龄人,一起跟着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去了公司停车棚,他们将骑着摩托车开始今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