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山云跟在“师傅”后面连问了几句“该怎么卖”,那个面色阴鸷的男人用故作惊讶的眼神瞥斜他,“你是不是拉屎也要我教?”于是冯山云只好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在各个学校门口,挂着个牛皮纸牌子:“卖中性笔,3元一支”,像个在等学生的家长一样翘首企盼,好像能等来谁照顾生意似的。结果一大早就卖出一支:一个疑似忙着考试的学生看到他的牌子后突然想起了自己忘带文具盒了,这才买了他一支笔。
中午,所有推销员被聚集到公司,清点存货,然后一个个汇报自己的销售量。有些所谓新人大概以前就干过这种事情,居然一早上就成交了七八百块,冯山云根本想不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汇报了自己的营业额后,人群里涌起一阵哂笑,一个扎个马尾的五官似乎都有棱角的女主管指着冯山云的鼻子就破口大骂:“你喊你皱皮窝豁的妈卖*去恐怕都比你出息!”旁边有人可能怕骂过头冯山云发飙,赶紧拉了拉她,她也还有其他人要指摘,没对冯山云喷更多口水,但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侮辱人,让冯山云感觉浑身都火辣辣的,好像所有人嘲笑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其实有同样感受的人不止他一个,公司用半天时间,一方面为了筛选有天赋或者经验的老手,另一方面就是要给新人一点侮辱,而这天下午,公司才开始进行培训:播放“老手”推销时用针孔摄像头录下的“教程”。
老手骑着自行车找上那些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学生,然后装作可怜、诚恳的样子去套近乎:我是你的学长啦,在学校学商学的,毕业的社会实践是推销一千支中性笔,你能不能帮我消化一点……
“为什么会有这么无理的社会实践啊……”视频里温柔的少女叹着气,拿出手机来扫码。
“真是对不起了,我知道学妹你不需要那么多笔,你可以送给其他人。另外我们可以加个微/信,以后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系我。”
主管敲了敲屏幕:“注意了,分散买家的注意力,不要真的接受他的好友请求。我们推销是合法的,但假装是大学生社会实践,这个属于诈骗,被抓了还是有点麻烦的!加微/信是个取得信任的办法,真的加了可能节外生枝,他们缓过神来可能就要找你麻烦!”
冯山云心头一颤,虽然他早就隐隐约约感觉这行想发财不能靠常规手段,却没想要那么下贱。
可是人群的哂笑和主管的侮辱让冯山云心里憋了一口恶气,很想靠狠赚一笔来消气。
当天晚上,“师傅”要求冯山云和另外一个员工一起训练,出乎意料,冯山云很快学会了各种糊弄人的说辞,而且他在操控自己面部表情方面很有天赋,很容易做出令人信服的表情。不知道这和长期的宗教熏陶而造就的相对稳定的心绪有没有关系。“师傅”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可以嘛,今早睡着了?”
第二天,冯山云就靠着“赚钱出口气”的心思,逼着自己对一个个无辜的受害者笑脸相迎,只要看出对方有一丝犹豫,马上笑脸相迎,穷追不舍,一个早上就卖出了三盒36支笔。
“勉勉强强。”“师傅”说,“一天一千块,你就可以升级,还要加油。”
下午,冯山云和另一个员工打配合,一个负责找猎物,另一个在远处观察,一看到对方动摇,就上前去开始演戏。
“你怎么半天卖不掉!”冯山云装作生气的样子,拉开自己空空的尼龙包(当然是提前倒空的),“我已经卖完了,如果太阳下山前你不能把你的笔卖完,我们就前功尽弃了,这三个学分拿不到,我们就要延迟毕业了!”
“延迟就延迟!”搭档没好气地抱怨着(当然也是演的)。
背着书包的少女瞪大眼睛看着两个相互抱怨的男生。
“我家已经要没钱了!我不可能再教一年学费!我必须马上毕业给我家赚钱!我妈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每星期要做两次透析,一次就是几千块!我们要倾家荡产了呀!”
冯山云说着说着呜哇一声哭出来了,把他的搭档都吓到了。这其实不算演的,提到母亲,心底里那块软的部位就被戳了戳,很多东西被放出来了。
少女似乎被镇住了,颤抖地拿起手机:“没事没事,我,我钱不多,我买二十盒吧,多少钱……”
“谢谢你小妹妹。”搭档赶紧接上话,“真的太不好意思了,谢谢你帮我们。以后你不要去商科,推荐你学生化环材这些高新技术,对国家也比较有贡献。”
少女颤抖着支付了720元。那大概是她很久的生活费。
完事儿后,两人马上骑车转移阵地。
“太顶啦哥们儿!妈/的,我建议你还是改行好,去竖店影视城当演员,妈/的绝对演谁像谁!”冯山云没理会搭档的称赞,他需要聚精会神压制住心底的质问。
她怎么办?那个小女孩看起来家境并不富裕。她会不会被家长打骂?难道我接下来还要一次次做这种事情吗?
当天晚上,主管对冯山云高高地竖起大拇指,当场发给他300元红包,还请他分享经验。
冯山云不记得自己那天晚上自己说了什么,回到住处,他交了欠着的房租,接着在洗手池呕吐起来。
我是为了活命才这么做的!
屁!你只是想显摆!那个混账主管说你一句你就按耐不住,你是懦夫!那个小女孩现在可能都在哭!
但我找不到其他赚钱的路子了!
那就睡大街去!难不成你想变成你爹那种混账吗?
心里的争论平息了。
夜里,睡梦中,冯山云梦见了那个女孩一下又一下挨着母亲的耳光。“这是你的学费!”“这是我们的血汗钱!”“这是命根子!”“你咋那么笨!”“你怎么不去死!”
然后母女二人转过头来,瞪着冯山云。
“你是骗子!”
“你去死去死去死!”女孩的脸被耳光扇出血。
“去死!!!!”
在女孩的嚎叫里,冯山云在梦境中坠落,继而忽然苏醒,从狭窄的木板床上坐起来。
该死,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就算信仰动摇,难道人类没有一些基本的感情,比如相互体谅、理解吗?我难道不知道被骗的人会难过吗?
第二天,准备好各种证据后,冯山云走进了派出所。
这家套皮的诈骗公司被连根拔起,公司各级人员被罚款、行拘、拘役,判得也不重,但违法所得大部被没收,做到这点冯山云就感到心里石头落地了。冯山云自己入职才一天,而且是举报人,最终没受到任何处罚。
之后冯山云又找了几份工作,包括去工地搬砖,但那个工地的工人死气沉沉,十分吓人,他很不舒服,又改去小吃街餐馆端盘子,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杂物间里。结果这活儿干了几个星期,一天自己逛小吃街走近一条暗巷,被几个戴口罩的人围起来就是一顿胖揍。
“你妈/的,自己不吃饭,还砸别人饭碗!”
冯山云听出了这是自己在诈骗公司的“师傅”。当时他被判15天行政拘留。
“老子天天在看守所喝青菜汤,还TM要对那蠢里吧唧的厨师说'师傅您辛苦了'我呸!他妈/的做的饭跟泔水是的!老子这辈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坑蒙拐骗,没把你直接关个十年八年是你血妈积德!”被踩在地上的冯山云开口就骂,随即又挨了一脚。
“老子现在没法杀了你,我已经通过门路把你是个不可靠员工的事情通知了全市用人单位,你甭想找到工作了!滚回你老家种红薯去!”
“师傅”最后把一个装着屎尿的饭盒扣冯山云脑门上,扬长而去。
对他职业道德的污蔑以各种方式传遍了用人单位,包括很多很小的店铺,冯山云最后只能去小吃街卖自制柠檬水去,一天几十块钱。这点收入甚至不够住地下室了,他只能去公园里一个角落偏僻的凉亭里裹个蛇皮口袋过夜。明天早上就在洗手台用自来水冲柠檬粉,装在大塑料桶里,然后推着从南门街垃圾堆里捡来的小推车,去学校门口兜售劣质柠檬水。
人们总以为好习惯养成后就稳定了。并不完全如此。坏习惯比好习惯更容易养成,好习惯则会丢掉。
沉沦到社会底层的几个月里,冯山云几乎完全没参加宗教活动。
现实的痛感过分强烈,让宗教关怀显得虚伪。
直到又一年圣诞节,冯山云买了些花去看望母亲,又是傍晚,他再次遇到了来给朋友上坟的以斯帖。
以斯帖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两个女孩。一个有着美丽金色头发的皮肤雪白的混血少女,另一个留着有些散乱的短发,个子高挑。
“你好,冯山云兄弟。”以斯帖文静地鞠了个躬。
“你好朋友。”金发少女微笑着点点头,她的汉语完全没有问题。
“你好呀哥们儿。”短发少女挥挥手。
我是不是回到了什么地方?冯山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从什么梦中醒来一样。
“今晚是我们的圣诞聚会,冯兄弟愿不愿意来?”随便聊了几句闲话,以斯帖很直截了当地发出邀请。
此时,他心中的宗教情感突然回复了些许,但坚守本教规矩的决心那是完全没有的。他只模模糊糊觉得自己需要一些宗教安抚。
也是这时,他才想起了自己一直没翻开《圣义经》开始阅读。
仿佛一种启示,他突然觉得这是神在赐予自己机会——一种再度得救的机会。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微笑,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其实这和他肮脏的衣裤和尼龙包并不匹配。
(作者的话:本章提及的诈骗内容确属实。请大家引以为戒,提高警惕,避免被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