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张发财叫了两个喽啰准备晚饭,又叫冯山云和吕学民刮土豆去——土豆是现在为数不多的新鲜食材之一,剩下的大多是方便食品。今晚预备食用的食物不少,感觉就好像要过苦日子前最后一顿吃点好的。
“喂,小冯,你说老大有没有信了我们说的话?”吕学民伸过脖子来,压低声音问道。
“没信。”冯山云回答得一点不犹豫,“我猜他是觉得我们已经把这事儿善后了,他想追查起来会很费力,所以暂时放着。总之不要掉以轻心,平时说话过过脑子,另外没事就把我们编的故事琢磨一下,等于自己先骗了自己,就不容易说错话了。”
吕学民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冯山云又说得那么严重,心头不禁有些焦虑,不由得叹气道:“我一直只道你是个傻小帽神棍,现在看来你心思比我细。”
冯山云有点鄙夷地用眼睛戳了他一下,“你自己掰手指算算,我在这地界讨生活的时间比你长,你这么几年除了坐牢、搞南通、跟着老大打打杂,自己真的在这些个巷巷里好好讨过生活吗?”
冯山云出于一种混杂着信徒优越感和厌蠢心理的情绪,对吕学民并没有什么好感,尤其一想到他前不久才搞死个小男生,现在又要和自己琢磨怎么篡夺这个小团体的权力,还把自己说得冠冕堂皇,就感到有点恶心。但又拿不准吕学民是单纯虚伪还是精神分裂,感觉他隐隐约约又确实在护着静海蓝不被傅有贵搞死,虽然可以解释为别有所图,但冯山云还是觉得至少他不是个杀胚,还可以正常交流。
至于静海蓝那小子……他真的之前就接触过我们的教义吗?可是如果这样,我第一次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自己听说过我们教门的宣传?这样可以和我套近乎,求得生存机会。
冯山云一时想不通,但隐约觉得这里面有蹊跷,有必要先把海蓝的命保下来。作为个教徒,他对涉及教义、经典的“巧合”事件非常敏感,总觉得可能是圣主在人间设置的启示,不可轻慢,故而虽然只是一句话和经典对上的事情,却非常上心,绝不当作无关紧要的偶然。
吕学民被冯山云比“阅历”比下去,又再次提起他坐牢的事情,有些恼火。正巧一个姓温的喽啰干完活路过,就和两人打招呼。
“四爷,听说你把抓来那小子折磨了两个小时,人家口吐白沫翻白眼,完全任你摆布了?四爷好手段,待会儿给大伙儿瞧瞧?”
其实也没有“折磨”,吕学民心想,都是动之以情,我天生善解人意,知道别人的心理需求,自然最能安抚人。
他想起了曾经那个追随自己的伙伴,那个伙伴把自己当作精神寄托,说没有自己就活不下去。
他接着又想起了昨天被自己弄死的小男生。想起这事儿让他有些不悦。自己明明已经用尽了各种话语,不停安慰,不停逗趣,只想让对方喜欢自己,可为什么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就是要一个劲儿哭泣,骂自己是坏人,然后不停折腾呢?吕学民想起了自己捅进小男孩心脏的刀子。没错,这是对不听话孩子的惩罚。就是这样。
“当然。待会儿就给大伙儿瞧瞧,你们四哥的人格魅力。”吕学民也不想否认“折磨”一说,毕竟这种说法更好理解,也比较有威慑力。
晚饭时张发财明确提了明天就去稍远一点的沃玛超市收集物资的计划。吕学民趁机插嘴:“我看我们在那里建立个分部好了,把超市改造成个堡垒,所有物资都能独占,也不怕有其他流浪者来抢。”
张发财嘿嘿一笑,冯山云暗瞅他,硬是没从这笑里瞅出冷笑的意思。张发财一边撕开个包装卤鸡蛋的塑料壳,一边问:“那你说这事儿派谁去比较好?”
吕学民也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这主意提得早了,便道:“我就随口一说,要是老大觉得行得通,自己安排就是了。”
张发财只是剥鸡蛋,嘴角微微向上勾着,似笑非笑,“我要是把活儿一并包了,还要你们干什么。”
冯山云插/进一嘴:“我们也就提建议,决断的事情交给老大。”
傅有贵突出伸手指着冯山云鼻子骂:“你什么东西?轮到你说话了?”
白衬衫也缓缓放下筷子,脸色因为背对着旁边桌子上照明的手电筒而显得阴暗,他看向吕学民,“四爷,今下午你擅自行动,害死二爷,是不是现在该表示表示啊?!”
冯山云这下子笃定了,张发财想把白衬衫(名叫张极)扶起来。虽然张极故意坐得离张发财远,但抛开距离看,就是张发财左边吕学民,右边张极。这倒也不出意料,两天内损失两个核心成员,就怕剩下的吕学民一家坐大。也不知张发财在多大程度上留了这个心,他若思索得多了,恐怕已经有八/九成把握确信焦青是吕学民弄死的,自己是吕学民新拉拢的,加上以斯帖,张发财他们也知道自己和焦青的过节,若认定了焦青死于自己之手,必然对自己大加警惕,弄不好瞅着个机会把自己搞死,那就真的窝囊了。
帮会里余下几个喽啰,有三四个和张发财更亲,只有那个姓温的和吕学民关系稍好。倘若先下手为强,直接把张发财做掉,余下的喽啰未免就能镇住,要是有些骨气,一咬牙要为张发财报仇,和自己这边拼个鱼死网破,那就真的是两败俱伤了。
一瞬间,冯山云对这个团体的安全感骤减。
先应付一下张极的刁难吧。
“这事儿不要怪四爷。要怪怪我。”冯山云小心翼翼开口道,顺便谨慎地观察几人的情态,张发财不动声色,吕学民的眉毛微弱动了下。
“我当时本来就机会去拉他一把,但一想到自己身子骨不行,再一想……想着我们之间有些不愉快——”冯山云故意做出胆怯状,肩膀往里收了收,刻意用字斟句酌的卡顿节奏说话,“我实说了吧,我和二爷确实吵架了,当时我们在药店,他拿我和以斯帖的事情威胁我……接着我遇到了来帮忙的四爷,把我俩劝开,怕我们埋了怨气,说是一起去蒋刚那里拿东西。现在想想四爷本意是让我和二爷和解一下,结果……结果我那一下子还是……突然有种让他干脆死球算了的想法,就没去搭把手。”
张发财的嘴角又往上扬起来了。
冯山云知道自己表演得尚可。他表露出掩盖不下去真相的胆小鬼的模样,甚至额头上都开始冒汗。张发财很少表现真实情绪,但冯山云相信他多少有点相信自己了。
接下来,不出冯山云意料,张发财叫住了以斯帖。询问的自然是她和焦青的感情之类的事情。以斯帖接得不错,恰到好处地告知对方“自己和焦青有些矛盾”,但是“出于宗教习俗”从来没想过断绝关系。这符合在场各人的所知。焦青也和张发财说起过,自己女朋友有点老古董,恐怕以后自己因为什么原因想离婚,她还不愿意呢。
至此,张发财算是暂时放过了三个人。张极看起来还有点不以为然,很不友好地轮流干瞪吕学民三人,但随即夹了颗酒鬼花生开始吃,看来也打算暂时放过这档事儿。
傅有贵大概身体各处还在疼,气性子涌动,一只独眼瞅着吕学民,“那好。你把你那狗奴才拎出来让大家瞅瞅,被你改造得怎么样吧。”
……
静海蓝套了件城中村里那种铁皮房商铺里出售的劣质灰夹克衫——吕学民给他的。不过吕学民没告诉他这是自己那个跳河的伙伴的遗物。这件衣服给静海蓝穿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其他合适衣物了。至少吕学民是这样想的。
手铐和当作脚镣的自行车锁都被除了。“不怕他跑了?”张发财眼睛睁大了半秒。他睁眼说明他认真。
“枪在我兜里。拔枪打死他我还是做得到的。”
傅有贵并不理会吕学民的话,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手。
“小胡,给我把刀子。”
一个喽啰开始去找刀子。
“你要干什么?”吕学民伸手去摸腰上的枪。
傅有贵接过水果刀,“老四,我权且让你一让。你不要这小子死,可以,但是这只眼睛他必须赔我。”
静海蓝不动声色。要趁机反抗吗?那我铁定没命。所以只能活生生挨刀子吗……
吕学民连忙挡住傅有贵,“慢着贵子。那时候我们谁也不认识谁,相互攻击有什么奇怪的?现在海蓝是我小弟,你有意见冲我来。”
吕学民本来想趁机拉一波海蓝的感情。结果一边的张发财既不插手,还嗤嗤笑起来,“老四,你长进了,学会收小弟了。这小哥昨晚一个人干掉我一员大将,还把贵子搞成这样,你牛逼,烈马儿经你胯子夹夹就乖噜噜了?”
“我看老四是精虫上脑喽。”张极轻蔑地瞥斜着吕学民,“自己爽了一阵子,就觉得自己牛逼,飘飘欲仙,人家就是想活命对你百般依顺,你还当真了。改天把你卵儿卸下来一个,眼珠子挖掉一个,你让他把棍儿入你眼窝里吧!”
几个人包括张发财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张发财笑两声又道:“倒也不用那么奚落人家。老四以前帮咱们应付客户还是很有手段的,能说会道,会笼络人,这些确实是能耐。说不定这小子真就服了他哩?要我说检验这事儿也不难,这小子的伙伴不就在隔壁关着么?小胡,小温,你们去把那几个男女提来,夜长无聊,大家掼蛋也烦了,正好拿这几个人消遣消遣。”
说着,他的眼睛盯着海蓝那虚空的瞳孔,“顺便也消遣消遣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