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良与穗

作者:有道是城倾山 更新时间:2024/5/6 20:35:51 字数:3260

崇祯十一年,春。

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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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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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啃了一口干饼。

他皱了皱眉,走向一旁,拖出一盆有些浊的水,将饼伸进去,用手揉了揉发硬的饼皮,拿出来,又扔进去揉了几次,再拿出来。

这回饼倒是能啃了,就是带了点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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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王已决,明日出潼关,东走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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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抱着剑,坐在土房子一角较阴的地儿,阴影盖着脸,看不清神色。斗笠已经旧了,破了个洞,又被针线细心的缝好,放在一旁。

他已作为贴身侍卫,随李自成征战四年了。

闯王并不把他当下级对待,两人在战场上杀伐许久,虽不说关系多好,但已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若不是实在看良没有率军打仗的天赋和本事,而良本人也没有这个意愿,闯王早就给他封个大将军当了。

虽然在反军里当大将军,是高危职业中的高危职业,但仍有大把人前赴后继,感受转瞬即逝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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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闯军的情况很糟糕。

明朝那些狗官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在被打了几轮措手不及之后,不知怎得开始联合起来,对反军进行围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明再不堪,也有着历经训练的正规军队。若双方战意相同,松散的农民军不是可以与之比较的。

何况,吃了几场败仗后,闯军内部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一旦没有好处可捞,或者感觉大势已去,有些人的心思就开始活跃。

闯王不想管,也管不了——他未占什么血统大义,自然无法用粗暴的方式聚拢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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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的眼睛深邃地看着东方,那是一面灰扑扑的墙壁。

良就坐在东南墙角,于是他又转头看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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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他唤着。

“...”

良没有接话,而是抬起已略显沧桑的头来,看着闯王。

“良,东边...俺们明天便要出潼关了。”

坐在地上的男人,眼神依旧如猎鹰一般锐利。

李自成呼出一口气。

“这帮官军,他娘的和吃了屎的狗一样,怎么都甩不掉。窝在这沟沟里打转转也不是个办法,怕是...不出也得出了。”

“我感觉不好,这么多年了,俺头一次感觉这么不好。”

他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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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出去便是。”

良终于回了话,声音有些沙哑。

“闯王不必想太多,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杀了谁。”

说完这话,抱刀的男人眼神瞟了一眼,望向身后,又说,

“谁若挡着我,不让我杀到洛阳,诛了那豚妖,我就也杀了谁。”

-

“呵,福王...”

李自成咧开嘴。

“想起四年前,你带着那女娃子找到我,开口就说要杀了豚妖,可把俺吓了一跳。”

“后来又说豚妖就是福王,把俺吓的跳的更高哩。”

他随意说道,似是想换个话题。

“那时,你们那两张脸上,可像是画着催命符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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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闯王竟还记得。”

-

“俺咋能忘了!你和那女娃子唱的影子戏,俺能记一辈子!”

-

良笑了笑。

“若是闯王想看,我现在还能演,只是怕用刀太多,耍纸人的技艺生疏了。”

-

闯王挥了挥手。

“不必了,你倒是闲!”

而后,他似是又想起什么,凑到良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说起来,你加入俺们那天晚上,和俺说的话,才是真的叫俺吃惊呐!”

-

“哦?我那晚说了什么话,能叫闯王这般惦记?良某竟是有些不记得了。”

-

“当真忘了?”

-

“当真忘了。还请闯王赐教。”

良拱拱手。

-

李自成有些无言,但随即,他又把声音压的更低,说:

“那晚,你偷摸找到俺,一脸严肃,说若是你有一天被杀了,而恰好杀你的又是你带来的那女娃子的话,你就让俺千万不要为难她,求我到时候放她离开呀!”

-

“额?”

这回倒是轮到良有些惊讶。

“还有这事?”

-

“那能有假?”

-

良扶了扶额,这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记忆竟真是淡忘了。

崇祯五年的那个夕阳,他带着穗离开洛阳城,奔走数月,找到了闯军。

事情倒是顺利,闯王——当时还是闯将的李自成并没有因为穗是个瘦弱的女娃子而为难,而是看她会些帮厨的手艺,还懂算数,就让她还是跟着良,平时就做做饭,算算粮。

早些年的一些琐事,已经被战场的记忆冲刷,有些想不起来了。

-

“唉,我要是识字,也需写点帐子,把这些事儿记下来。”

良叹了口气。

-

这气还没叹完,就有一道声响传来。

如同春来的耳语,扰了良的心神。

-

吱呀——

-

“良爷~”

毋然,良的身侧,一直守着的旧门突然被拉开,大厅里阴沉的气流仿佛被春风扰乱,柳叶般的青丝旋着簪子席卷而下,而后露出一张狡黠的笑容。

“良爷若是想记什么事,和穗儿说一声便是,小女子替你记了就好了,何必劳费自己呢~”

少女摇了摇手中的册子,撑着册子的手腕在阴沉的屋里,如白玉一般晃着良的眼睛。

-

“咳!”

良咳了咳。

“我和闯王说话呢,没你这小崽子什么事。”

-

“哦~”

穗轻轻勾起嘴角,那神情好似月亮下盘坐的黑猫,危险而又迷人,真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刀挠了你的喉的模样。

“原来良爷是在和闯王商议要事呀,那看来是小女子叩扰了~呜~”

少女转而一幅泪眼婆娑的样子,曲了曲身体行礼,虽说是一滴真的泪也没流出来。

-

闯王有些尴尬。

此时的穗,应该不再能被称为小崽子了。

四年前,她刚加入闯军的时候,还瘦的和猴子一样。如今倒是吃好了,脸色圆润不少,同之前大相径庭。

不过大多数时候,穗出现在人前,都会着一身男衣,脸上糊点泥巴,伪装成文弱书生,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纵是有人怀疑,在闯王和良爷面前,也不会人敢说什么。

只有在人少的时候,她才会盘起头发,打理脸庞,露出姣好的面容来。

-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要事。”

闯王赶忙摆摆手。

“琐事罢了,哎,不说了啊,俺去看看其他兄弟。”

-

听罢,良立刻起身,要跟出去。

-

“唉,不用,你坐着,俺就在院子里转转,都是信得过的兄弟。”

李自成立刻压着良的肩,把他压回地上,兀自出去了,眨眼没了影。

小小的土房子里,只留下良与穗面面相觑。

-

啊...

-

此刻,一缕斜阳恰好从敞开的门口撒进,落在穗的脸庞上。照亮了她柔长的双睫,邃蓝的眼眸,与点缀一旁的美人痣。金黄的阳光碎着笑容,竟像是一幅用成熟的麦穗拼成的画卷。

-

美的不可方物。

-

“良爷~想什么呢?怎么,看着穗儿,说不出话了?”

穗笑嘻嘻地,伸手捏了一下良的鼻子。

-

良也没有反抗,任由穗的双手在自己脸上好似要下毒般地揉捏着。

“唔...也不是...你如今可是闯王幕后叫人闻风丧胆的谋士,你的话,我怎敢不应。”

他闭上眼睛。

自从这个姑娘在几年前,伪装成一个柔弱的女孩,反手一刀割了那个将领的喉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小看她了。

如今的穗在闯军中的地位,怕是已经要高于他这个贴身侍卫了。

-

“哪有。”

穗抚摸着良拉碴的胡子。

“穗儿不过是在乱世中走了几年,经历得多,想得也多,所以能提些不足挂齿的小计策...若是真要带兵打仗,我是不行的。”

“嘻,好在良爷似是也不擅带兵,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老老实实作个贴身侍卫啦。”

她蹲下,把玩起良的斗笠,搓着那缝了可爱图案的裂口,神色轻松。

-

但良的眼眸竟是有一些黯淡下去,他拂开了穗软玉般的手,脸色深沉。

半响,他说:

“满穗,明日要走潼关了,你...不慌吗。”

-

穗耷拉下脸,又弹了一下良的鼻子。

“就这事呀,穗儿还以为良爷要说什么呢。”

-

“你不怕?”

-

“有良爷护着我,我便不怕。”

-

男人顿时语噎,不知道该说何是好。

少女倒是直起身来,淡淡地又说。

-

“我当然知道前途凶险,可是,又有什么可慌的?”

她侧头,眸子绕过良,灼向远方。

“慌了,便能逃吗?便能胜吗?便能杀了豚妖吗?”

穗的身子没有长高多少,但远远看去,也有几分大人摸样了。

-

“可若我死了,那豚妖就不得..."

-

“嘘——”

猫般的少女突然又蹲下身来,用珠玉般的食指盖住良粗糙的嘴唇。 “良爷,你莫忘了,“

穗的眼神和以前一样神情灼灼,此时又混入了几分清冷和杀意。

“你的命,是我的。”

“良爷,只能我来杀。”

她轻声说。

“穗儿的命,早就没了。”

“若是在乱军中真出不去,我就如当年所说,先一刀了结了良爷,再了解了自己。若是如此,穗儿也是复了仇,这一生也不算白来过。”

少女拉开衣侧,秀出了藏得极深的短刀,微微一笑。

-

差点忘了,小崽子这几年跟着闯军学了不少刀法。

他想起了那个惨死的明军将领,脖子一凉。

这个距离,现在她是真的能要了自己的命。

良不吭声了。

-

照惯例,若非征战之时,穗会和他共骑一匹马。

这小崽子虽已杀了不少人,但还从未在战场上拼杀过。

良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

明日...走潼关...

无论如何,自己且需护她周全。

毕竟,若是她死了,那谁来杀了自己?

-

太阳过了半响,终于是彻底落了山,天空只余赤红的晚霞,透过看不见的旧纸,映着他们的身影。

-

“良爷,良爷啊...”

穗轻轻用双手拢着良的脖子,指尖在他的后颈上摩挲,触感微凉。

少女的香味透着厚厚的衣襟,浸了出来,涌入良的鼻腔。

“我们是要杀了豚妖的,总有一天。”

她说。

“所以,我们都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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