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九 且听

作者:有道是城倾山 更新时间:2024/5/30 0:16:56 字数:2472

巳时。

日。

此时的它,刚刚渡过温和的幼年,尚未步入炽热的中时,依旧充满蓬勃与希望,对这一天里剩下的时间寻求向往。

它滋养着大地,也篡夺着未来,它太过灼眼,以至于众生垂怜。

穗垂下眼帘,用睫毛遮蔽些许光芒,看着它。

光拂过了这微茫的阻碍,渗入女孩小小的灵魂。

她知道,它会在一个时辰后,以最盛的姿态高高升起,在三个时辰后,开始柔和地望着世界,又会在更五个时辰后,沾染橘红色的衰老死去,如同人的一生般落幕,再由月接替它的位置,在遥远的天空中璀璨生辉。

而后,第二天,以及未来的无数天,他和她都再次引入轮回,陷入久久不绝的虚妄。

-

闭上眼睛,她看到了充盈于每个角落的微光。

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潜藏在大地之下的黑暗。

-

穗的心在蠢蠢欲动。

她已在人生这条路上艰行了十四个年头,终于,在一处潺溪旁盛了些清水的桩子上,纳着些许音量,她可以坐下来,稍稍歇息一会儿了。

萦绕在身边的迷雾散去,远畔的回响逐渐清晰,穗坐在那里,便拥有一切。

她未曾意识过这种感情。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它让她想起过去。

-

她想起良,想起狼,便想起羊,想起饿殍,想起故乡,想起爹爹,想起娘...

想起一路上,她与他,与身旁的女子,与这世间万众饿殍所经历的故事。

那些,不愿想起,又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的故事。

-

万物像一团密不透风的大雾,紧紧地压迫于少女的胸膛。

喘不过气。

草甸,泥土,麦田,山林,溪流,树丛,沙脉,雪地,沼池,花乡。

她突然觉得世界好大,好大好大,

大到穷尽一切无法想象的边界。

又觉得世界好小,好小好小,

小到自己的心便可以容纳。

-

穗,今年十四岁。

是个大孩子了。

-

大到,足以拥抱这个世界了。

-

那时,她扭头看向女子,眼里似有些晶莹。

-

女子吓了一跳。

“欸?不,我就是开玩笑的,不会跟你抢那良...”

-

穗摇了摇头,止住了女子的话。

她用手指轻轻盘着青丝,山清水秀,柔和的眼睛斜视向下,波光粼粼。

乍一瞬,风华绝代。

-

“姐姐既跟穗说了你的事,穗便也和姐姐说点自己的事吧。”

她的唇映着早阳的曛茫,滴点莹光。

她的话语坠落寒冬的风潇,啜啜凄凄。

“呵呵...”

“从哪里开始比较好呢——啊,就从一只小猫开始吧...”

-

少女于是诉说着童年与童年的结束,饿殍与饿殍的开始。

她说着狸奴,说着番薯,说着奶奶,说着爹爹,说着弟弟,说着娘。

说着欺骗,说着刺杀,说着下毒,说着荒野,说着兵乱,说着饿殍。

说着人牙子,说着影子戏,说着澡堂浴,说着炒青菜,说着绣花鞋。

说着疑惑,说着饥饿,说着死亡,说着癫狂,说着恶意,说着愤懑。

说着狼,说着羊,说着虎,说着猫,说着良,说着穗。

-

她说啊,说啊,说。

仿佛不是讲给谁听的,而是讲给自己听的。

她不能不说啊,她不得不说啊。

因为这是,唯一证明那个名为满穗的女孩,存在的故事。

-

穗已忘记自己说了多少,说了多久。

她说了很多,唯独将与良之间的仇恨与约定深埋心底,只悄悄对着自己倾诉。

等意识过来时,侧人已泪流满面。

-

女子轻轻拢过女孩,抱在怀里,**她的头。

“你年纪还这般小,这般小,上天怎么忍得...”

“呜...”

-

“啊...”

穗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忘记刚刚自己说过了什么,茫然看着远方。

-

哭了一会儿,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玉佩,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小穗,你听额说...”

她把玉佩塞到女孩手里。

“额本来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额爹了。那帮畜生...额爹也没了,额的清白也没了,额本来想找个机会同他们拼命,成与不成,便都死了。额已经不想活了,额满脑子只想杀了他们,但是还没能杀了他们,你那良爷便将他们杀了...所以,良爷不但是额的救命恩人,还是帮额完成心愿的人。这块玉佩是额爹爹留给额的,闯将还给额了,额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能作为报答了...”

-

“不...”

穗下意识地推脱着。

-

“额的仇人死了,额本来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活着了,额不知道,额真的不知道,额本来想找个机会死掉便是...但是额,额,额听完小穗你的事,额感觉,感觉,额好像还不能就这么死了,额应该还有能做的事情才对,额应该也还有能报仇的人才对,额应该好好活着,爹爹应该也是希望额好好活着着才对...”

-

好多泪。

-

“但是额没那个胆子,额知道你们做的是大不敬的事情,额不敢做这种事情,爹爹也不会让额做这种事情,额,额...额不知道,额想活着,但又不敢跟你们走,额的大恩又必须报答,所以额——所以额——”

她抬头看向穗。

“额不敢做的事情,只能交付给小穗你了!额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感觉,你是那个,可以做到额不敢做的事的人...额不敢留着这块玉佩,额怕看到想起爹爹,额知道,额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重新开始,额,额,额...”

-

她捂住了脸。

-

“额想要活下去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

她嚎啕大哭。

-

“活...下...去...”

穗艰难地重复着。

“活,下,去。

...

————————

三日后,女子整点了不多的行李,朝着大山更深处,走了。阿牛,那个只会用盾不会用刀的,随行。

-

夕阳下,穗捏着玉佩,望着早已看不见的两人背影,抓着良的手。

扭头,她问:

“良爷?”

-

“嗯?”

-

“良爷,什么才算活着呢?”

-

“不知道。”

-

“...”

-

“...”

-

“穗儿本以为,有饭吃便是活着。”

-

“嗯。”

-

“后来就觉得,有仇恨才是活着。”

-

“呵。”

-

“现在啊,不知怎么的...我感觉...”

她升起眸子。

“有人念着,便是活着。”

-

“不复仇了?”

-

“那还是要复的,仇也是一种念想嘛。”

穗捂嘴轻笑,气息吐在手里温热的玉佩上。

“良爷的仇,穗儿铁了心是要念到死去为止的。”

-

“看来我这一生是得不了安宁了。”

良笑笑,摇了摇头。

-

“那是。”

穗捏了捏良的手。

”不过穗儿似乎又觉得,杀良爷的事还是没那么急了。”

-

“总归要先杀了豚妖吧。”

-

“哼...自然。说来,良爷,你看我这几月,是不是长高了点?”

-

良听见,便蹲下来,捋着穗的头,细细审视了一番。

半晌,他作出评价:

“没高,不过胖了。”

-

“...”

穗横瞪一眼,摆开良的手,扭头,甩出长发,瀑布般洒落在男人脸上,摔门回房。

-

“胖了不是好事嘛...”

良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天,太阳已薄暮了。

睡罢。

-

今夜,穗躺在床上,听着榻下隐隐约约的鼾声,沐着窗外隐隐约约的银茫。

不太睡得着了。

她想着这几日的事。

自己有仇,良爷有仇,闯将有仇,那姐姐也有仇。自己在军中认识的大多数人,好像也都有仇。

这仇恨像是一张大网,框住了世界所有人,纠纠缠缠,不得超脱。

若是有一天,杀了仇人之后,又发现尚有更大的仇人...她又应当怎么办呢?

少女不知道。

日月轮回,川流不息。

那便安眠吧,因为...

离那一天的到来还有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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