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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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靠在窗边,坠天的落水轻点在木制的檐边,破碎成花的模样,消散于肩头。
肚子饿着。
他已经饿了很久了。
自从在穗那里得知了闯军的军粮储备情况,良就开始自觉地缩衣节食,每顿只吃个刚好填满饥饿底线的度——倒不是因为节约,而是为了习惯饥饿,以便在最糟糕的那天到来之时,自己还可以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他深知,乱世之中,哪怕是最后的绝境,也一定要先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
何况,小崽子还在长身体,得多吃点。
良看向榻上的少女。
穗睡着了,呼吸声有些沉重。
柔发从微红的脸颊旁滑落,鼻子随着呼吸起伏,粉唇微微张合,涌出灼热的气息。
唉...
这小崽子,果然还是胖起来好看。
可别又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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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
来人低声在良的耳边说了两句,便退去了。
闯将要定生死了。
良在心里估量着。
...
于是,他走回床边,轻轻将少女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好盖住那脖颈,免得着了凉。又盛了碗温水,放在床头,浅浅推了一下,碗里泛起涟漪。
而后,他走向门口。
模糊的光透过门缝,铺在房间潮湿的地板上,好像又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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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爷...”
一声叮咛从身后传来。
“良爷...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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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回头,看到穗正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看向他。
“闯将唤我过去,没事,你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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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将...唤良爷过去?”
穗甩了甩脑袋,又用双手拍了拍脸蛋。
“决了吗...”
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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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下吧,烧还没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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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轻轻摇摇头。
“良爷,你得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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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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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爷,现在军中的账都是我看的,只有我最清楚...若是闯将有疑虑...”
少女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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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外面还下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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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良爷背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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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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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
穗将手伸出来,轻轻悬在半空。骨节清晰可见,娇柔的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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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的眼皮跳了一下,但知道拗不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走了过去,为少女穿上暖和的衣裳,又简单梳理了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再伸手掏过自己那个大斗笠,戴在穗的头上,压实了。而后蹲在床边,感受着穗慢慢挤压上来的体重,而后将她背在了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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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穗的双手环绕着良的脖子,头搭在他的肩颈,双目微闭,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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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良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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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七年,闯将帐营。
良背着穗赶到时,帐子里已经吵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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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逃去哪?你是想让闯军散掉?”
一个黝黑的汉子盯着另一边稍显苍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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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官狗封着山路,从山路硬冲出去就是找死!让整个军队散开,从山里的小路一波一波出去,才能保住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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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山里会不会有盯梢的斥候!吃食怎么办?军里可不只是你我这样的,还有大批妇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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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支队伍带一个熟悉山里环境的老手,现在夏季,队伍不至于连果腹的东西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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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呸,我看你就是想自己带着队伍跑路,剩下这些人的死活你根本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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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要从正路突围,顶着官狗的弓箭送死,你觉得又会剩下多少人?我可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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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试试怎么知道?那帮狗东西必料不到我们还敢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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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想得到的事,你觉得对面会想不到?说你猪脑子都是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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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死!”
黝黑的大汉向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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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谁?”
苍白的男人撸起了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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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抬头见到的,正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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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人,闭嘴吧。”
闯将发话了。
那两人便都哼了一声,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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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李自成唤道。
“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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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点点头,环顾四周。
帐子里杂乱而又拥挤,站了十几个人。
这些人,要么是闯军中头目级别的存在,要么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要么是他这种靠着杀伐在闯军中硬生生打出了名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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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寻了个角落的位置站定,又托了一下少女,好背的更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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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停息没多久的争吵,毫不意外的死灰复燃,矛盾于中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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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左一言,右一句,始终没办法说服所有人。
良听着,只觉得烦躁,心底好像有一股无名的火气。
帐子里这些人,各有各的来头,各有各的执念,也各有各的所求。
这些声音杂糅在名为“闯”的旗帜之下,让它更加庞大,但也更加脆弱了。
若是只有自己,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出去。
可是...
他扭头看了眼自己背上的,闭着双眼,眉头紧蹙的少女。
发梢挠在自己的脖子上,有些柔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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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闭目,静静听着。
终于,他抬起手。
帐内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看着那只斑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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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看来大家想的,无非也就两条路。”
他说。
“一条,是化整为零,分散开来。或者涌入大山,或者伺机离开。就以小队为单位,算上家属,一队至多二十人。人不能多,一多起来,吃的便不够了。”
闯将闭目。
“这样一来,或许还能活下不少人。这片山足够大,它会容下俺们的...可这样的话,闯军也就散了。大家这些年来的积累,都将化为泡影。”
李自成看向帐口。
“另一边,则是突围。去赌明军已经丧失了警惕,去赌他们的军火也收了潮,去赌那些探子会偷懒...若是赌中了,则一往无前。若是没有,大家九泉之下再见吧。”
他长叹一声。
“大伙都饿了吧,累了吧。”
男人笑笑。
“其实,还有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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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男人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跨步上前,大喊道:
“闯将,不可!”
黝黑的汉子这些也明了了,他便也探出身,大声说:
“闯将,吾等就是拼死也要将闯将给送出去!”
众人都知道李自成想要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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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我的人头,去降了吧。”
他说。
“你们去招安,去投诚,总之,保住性命吧。日后,再杀到那最高的地方,为我烧炷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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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没有闯将,我们要如何看到那一天?”
“我的命是闯将救的,今天便是还回去也无妨!”
“闯军不能没有您啊,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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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摆摆手,站起身,拿起一侧的旗帜,张开。
”只要这‘闯’字还在,闯军就永远都在!只要你们还肯去闯,我就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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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沉默片刻。
一道声音传来。
“若是以这种方式苟且偷生,良某宁可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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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李自成笑了。
他与那个肝胆相照的男人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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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夏的湿风萧瑟,席卷沉闷的野草,带着嚼不烂的苦味,涌进小小的帐营之中。
一抹叹息,自心底响起。
然后,是一句话。
”闯将不用死...”
这声音虚弱,无力,但在这处沉寂的帐子中又显得如此清晰。
“闯将不会死...”
穗挣扎着从良的背上滑了下来,倚靠着男人的身体,抬起头颅,扬起下巴,直视那高大的闯将。
众人这才发现,良将那个一直形影不离的小个子也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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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看着那双清澈又柔弱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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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军现在最紧迫的问题,其实是吃食不够...额...无论是突围,还是进山,都解不了这燃眉之急...进山的话,动员需要时间,找到食物也需要时间。突围的话,纵使成功,也必然会被追击,无暇寻粮...呼...我们没粮,但官兵有粮,必须想办法去借...”
少女沉闷的腔调回荡着。
“所以,只能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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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躁动起来,良默默向侧一步,挡住了穗的半个躯体。李自成用力把手虚晃一压,止住了多余的声音。
“如今守着咱们的那陈奇瑜,领的并非自己的亲兵...嗯...那些兵都是从各地调遣而来,相互并不十分信任,也大多贪生怕死。哈啊...他们不敢进山与我们决战,而是一直守在山口,这就是铁证...”
她缓缓又认真地说道。
“因此,可以诈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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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降?”
李自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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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诈降...现在明朝北方战事亦是吃紧,咳...需要咱们这种能打的,若是能够招安,则既没有搭上手下兵士和自己性命的风险,又可以拿到朝廷更多的奖赏——哈...官兵里,贪生怕死,想要苟且偷生的,太多了。”
“唔...他们怕杀了闯将之后闯军哗变,也想拿您——活着的您邀功,必然不会直接杀了,多半是要遣送上京,再看圣上旨意。咳咳...只要能吃饱饭,歇息好,有了力气,有了武器,闯军这边,就有无数的机会,再将闯将救回来...呵,甚至可以您看准机会,自己杀出来。”
穗喘了口气,从怀里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哈啊...我几个月一直有在打听...单子上记着明军里那些贪财的,怕死的,好说动的高官——尤其是那陈奇瑜。唔嗯...只要这单子上三分之一的人歪了,这仗就打不起来。能换到一批解咱们燃眉之急的粮,闯军就有机会,完好无损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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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沉吟了一会。
“如何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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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六百二十一。”
穗轻轻说了一个数字。
众人面面相觑。
“嗯...用军中库里各类财物,共计四千六百二十一两,还有在座的各位保管着的...唔,大概八千多两吧...”
她抬起微微发烫的头颅,坚定地看着那个将会踏上山巅之人。
“去换取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