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
“欸。”
正坐着在溪边洗脚的中年军装男人回过头,看向来人。
与自己这身衣领大开,松松垮垮的邋遢样子相比,年轻男子勉强说的上是衣冠楚楚。
起码一身盔甲都有好好穿着,没有因为嫌热就卸下,将其扔到一旁喝干风。
“小李啊,什么事?”
但名为小李的年轻士兵应当发出的回音没有立刻出现,只是响起了些有些沉闷的脚步声。
见对方没说话,男人就也不搭理。
他从溪水中捧了些清水,冰冰透透的,而后猛地拍在脸上,水裹挟着热飞溅,好享受夏日里难得的凉意快感。
过了一会儿,年轻士兵低声说。
“我们前头那支押着成人的队伍,又从闯军那伙人手里敲了几十两银子出来。”
“嚯。”
老张惊叹一声,带着全身都顺了一下。
“还能搞到钱啊。”
他又打开随身的水壶,漫进清澈的溪水里,看着皮袋一点点变得扎实鼓囊,才慢悠悠的开口。
“然后呢?”
“然后?”
小李咬了咬牙。
“什么然年后!所以我们就应该待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这帮乳臭未干的小鬼吗?”
他挥手,用力一指。溪水的另一侧,被他点到的人类幼崽顿时缩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往后退了退。
“我们在这边埋屎抹尿的,他们可在那头赚的盆满钵满,盆满钵满啊!”
“哦。”
老男人笑了笑。
“我没带盆,也没带钵,就不掺和了。”
“什么叫没盆没钵...老张头,不是我说你,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趟就是有着天大的油水可捞,你还——还在这里乘凉?还不穿甲胄,你可知道——”
说到这里,年轻男子压低了声音。
“闯军擅长的就是刺杀,你不怕死啦?”
“怕什么?”
老张挑了挑眉。
“厉害的不都在最前面关着么?”
“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而且——”
小李的眼神瞟向那帮孩子,声音压低到他们听不见的程度。
“这些娃儿大的也有十几岁了,你不怕他们学了...?”
“哈哈哈哈!”
老张大笑了一声,那群孩子纷纷侧头。
“我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可曾克扣过他们一顿饭食?可曾刁难过他们一次?绳子是系的紧了点,但也不至于勒得发疼吧?这些孩子有什么理由杀我?再说,若是把我杀了,换了个脾气更糟糕的老头子来,吃苦的不还是他们?”
“小声点!...啧,你说的倒是好听,麻烦事还不都是我干了?哼,也就这点粮米的油水了,你还非不拿,非要都给他们吃了...少两顿又不会饿死,省下来的,咱两平分,倒也不算吃亏。”
年轻男子有些郁闷。
“再说,当心上头巡视的来,看到你这样,还不得扒了你的皮!”
“哟,上头的爷呀,哼,爱扒皮扒皮吧,什么时候把去年欠的饷发了,老张我再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不迟。”
他打了个哈欠,张开身体,大大的躺在地上,翻了个身,恰好滚进溪水旁一根独长的大树荫底下。
“你!唉,不是我说,老张头,唉...”
小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想那么多干啥,来来来,过来躺着,今天这太阳,嚯啊,多舒服。”
他说的倒也没错。
长久的黑云在前几日终于散去了,嗷嗷待哺的大地终于又可以贪图暖日的拥抱。阴湿的散去兴许是换来了清风的轻舞,清爽的味道顺着飞溅的溪水,冲刷着布满了细碎石子的岸边,让这片容纳着两位大人和几十名孩童的小小天地,俨然成了片惬意的净土。
年轻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拗不过,简单清理了一下脚下的石头,还是盘腿坐下了。
老张笑了笑,又对着溪水那头,大声喊了起来。
“欸!孩子们!别晒太阳了!来这边!躺着!歇会吧!”
可,也许是害怕,那群人类幼崽们只是悉索了一会儿,并没有挪动屁股。
太阳是从老张的头顶斜着射下去的,此时刚好拍在了这些稚嫩的面孔之上,映着白黑黄的颜色,活像刚挖出来的土豆,凉凉的。
“别客气!老张我一个人也睡不下这么大块地方呀!快过来吧!”
这么说罢,才有一两个胆子大的站起身,连着腰间绑着的粗绳一起,拉起整支队伍地其他人,一个一个地踩上溪水中躺着的几块鹅卵石,慢慢地淌了过来。每个人找了块阴凉的地,有人躺着,有人坐着。
这批孩子一共六七十位,都是闯军中没有父母,无人认领的孩童。小是四五岁,大到十岁出头。
他们都按照年龄,分成几支队伍。同一个队伍内的孩童会被一根长粗的绳子捆在腰间,和其他人一同连成结绳的样子。
这也是对他们仅有的一些束缚了。
“老张头,你这心...”
年轻人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又随手拾了块圆扁的鹅卵石,扔进溪水里,噗通一下,溅出盆大的水花,水花又落回溪水里,化为无形。
“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耗着,”
他嘟囔着说,
“我可没空在这耗着,这功名利禄...唉,就靠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孩,能给咱们带来什么?连个子儿都捞不到!”
“哟,年轻人就是有志气。”
老张笑眯眯地。
“听说北方战事吃紧,急需你这样的英雄才俊,老头子我虽然至今还是个大头兵,但多少还是有些说得上话的人,要不,我给你引荐引荐?”
“北,北边?!”小李顿时语噎了。
“不是,没有,我家人都在中原啊,我去北边干嘛...”
他赶忙摆了摆手。
“那水土不服的,怎么的也让我先适应适应...”
“呵呵。”
老张没说什么,将头扭向那些孩子,换了个话题。
“可不要小看这些娃儿,他们都是在军队里长大的孤儿,都有血性,也许以后,这天下——就...嘘——!”
——!
老张瞬间止住了话头!
有动静!
他猛地弹起身子,旋了个半身,顺势拔出大刀,摆出侧身架势,灵活地完全不像一位半百的老人。
老兵面对溪水后的密林,神情肃穆。
“怎么,怎么了?”
那些孩子们已经意识到有什么紧事发生了,原本还有声声熙攘的小群顿时安静下来。
小李还坐在原地,呆呆地,愣着神,一副茫然的样子。
老张没有回话,只是将手朝着孩童那边扒拉了几下,示意他们站起来,往自己身后溪水边的这片小空地靠拢。
他的眼前是一片深绿色的,拥挤的丛林。
各种灌木——宽窄叶的,高矮枝的,总之各式各样的叫不出名字的颜色交错重叠在一起,如同一扇沉浸了永夜的关口,将一切未知都隐藏在门扉深处。
小李终于也拔出了刀,站在老张身侧,与看似空空如也的树林对峙着。
“谁!谁在那里!”
他虽是什么也没察觉,反倒因为这个气氛,呼吸变得紧张起来,额头上也沁出了点点汗珠,终于是没忍住,大喊了两声。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他勉强目所能及的地方,丛林的一小块悉悉索索了两下,缓了下去,重新归于安宁。
老张凝视了了许久,这才收了刀。
“有大东西。”
他扭头说。
小李还紧紧握着武器,双手。
“什么,什么大东西?”
“不知道,可能是花猫,也可能是大虫。”
“大虫?!”
年轻人的手抖了一下,刀差点掉下来。
“我们走的这路最近两月可能行人少了,大兽便也多了起来。这条溪——可能是那家伙喝水的地方,此地不宜久留,速走。”
老张摇了摇头,转身就要收拾东西。
“小穗,把队伍整好,走了。”
“好的,张爷爷。”
被称为小穗的女孩看来十岁出头,衣服破破烂烂地,眼睛倒是清澈的很,看去是乖乖巧巧的样子。
她应了声,便回头,唤着身后的其他孩童都站起身,排好队伍,等待士兵的下一步指示。
士兵也不多废话,挥了挥手,便带着一个新兵和这支队伍出发了。
小李在前方开路,老张在队伍的后侧盯防,小穗则处在队伍中间一旁,催促着队伍速速前进。
穗是第三天被“招安”的。
小李刚刚接手这个队伍的时候,甚是有些焦头烂额。
小孩本身就不好管理,何况是一些在军队里长大的,从小也没有父母教导的野孩子。
老张又是个不管事的主儿,奉行的就是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发俸禄就不卖力。
没办法,人还是得带上,若是把这帮孩子弄丢,上头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是在年轻士兵又一次为了一件鸡皮蒜毛的屁事而抓狂的时候出现的。
这个少女——虽然由于腰间的长绳捆绑,还拖着好几个其他孩童——狠狠地训斥了一番那位捣蛋的犯了错的小鬼,一番说辞与气势把对方治的服服帖帖的,当场老实下来。
年轻的士兵虽然有些诧异,但这个自称为穗的少女毕竟是帮自己处理了麻烦,就也没多说什么。
老张头听闻此事,也只是呵呵一笑,道是,让这姑娘帮忙管理队伍便是。
他倒是是好,当个甩手掌柜。
小李摸了摸脑袋。
自己虽然觉得让一个小姑娘帮忙管着整支队伍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就一个小姑娘罢了,也干不了什么事。
作为特权,穗可以不和其他人绑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用一根粗绳系住了双脚,平日里正常行路没太多问题,但是若想跑起来就会极易摔跤绊倒。
————————
半个时辰后,这支小小的队伍行出这片丛林,走到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地带。这有一顶光秃秃的小山坡,长了不少烂桩子,看来是附近居民的伐木地。
小李擦了擦汗,心有余悸,回头看去。
身后一片以黑色为基底,点缀着深邃绿色的密林。
他扭头,对着老张问道:
“真有大虫?”
“不确定。”
老张摇摇头。
“那气味很凶险...但溪边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可能也是新来到这片林子的,吃饱了,不想同咱们起冲突吧。”
“真是大虫?”
“呵,听说几月前,这里的人说是进山,要围猎一只害人凶兽...想必这一头,是看这里许久没有动静了,想要新主子吧。”
“嘶...我什么也没感觉到,老张头你是怎么看到它的?”
士兵看了新兵一眼。
“多听,多看,多感觉。”
他又叹了口气。
“这便是老头子的生存之道啊。”
“老张头,你还没五十呢,不老,不老...还能打。”
不知何时,小李的语气略微恭敬了起来。
“哈哈,我还想再活五十年啊...”
他挥了挥手,招呼了一下名为穗的少女,后者乖巧地领着其他孩子起身,这支队伍就又再度出发。
登高望远,烈日灼地之下,他们如同两只大蚂蚁带着一群小蚂蚁,步履卑微而蹒跚,蠕行在那苍茫山河之上。
那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