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军的大部分人,其实并不清楚闯军这次投诚的具体底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闯军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松散的多,内部摩擦亦是不断,若不是接二连三的胜利略微磨砺了一下这支庞大的队伍,它就早被自己自身的应力而摧毁。
除了未经足够的战争历练外,也是因为闯军今年扩张的速度,也是有些超过了李自成可以啃下的限度。这些新入伍的士兵中,有些是来自于其他义军的队伍,有些则是路上想来混口饭吃的农民。几月下来,人数膨胀了何止一两倍。
明军溃散的速度虽比想象中更快,但闯军的士兵却没有见到足够的鲜血,未能沾染足够的杀伐之气。换句话说,这是一把没有开锋的钝刀,谁也不知道当这把剑被全力斩下的时候,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会先行破裂。
一把不趁手的武器,比空手更加危险。
坚硬的城池不易攻破,稳定的粮食也难以获取。但想要占据大义的义军不会将吸纳过多的农民排除出去——也做不到。义军本就缺乏明确的军制,山头林立,自封成性,关系混杂。
想要将那些拖后腿的人剔除,只保留有强大作战能力的精锐,怕是痴人说梦,神仙来了也得摇头。
今日的闯军,有些积重难返了。
若不是因此,李自成也不至于被困在大山里,因为食物问题而发愁——若是良穗刚加入闯军时,那般精练可靠的队伍,又怎么会被逼的要出山投诚。
实际上,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知道闯将心中早就存了再反的意图,大多数人是接到上面的口头命令,真的以为自己要卸甲归田,被遣送回家了。
嘛,只是混口饭吃罢了,起码,命还在。
只要有饭吃,大部分人并不在乎自己跟随的旗帜,是“闯”还是“明”。
陈奇瑜太懂这些草芥平民了。
只要牢牢控制住闯军的几个高层人物,剩下的这帮农民军就只不过是一盘散沙的农民罢,不成气候。
所以哪怕闯军一百个人只派一名遣送官看守,也不出了什么大事。
就算下面经常报告说,这些被看守着的人并不老实,常常窃窃私语,接头交耳,似是在密谋什么事儿。
他也不在乎。
这些杂兵并不重要,关键只在于一人——闯将,李自成。
李自成若是不能从层层环绕守备的明军大帐脱困,闯军就做不到卷土重来——必不可能!
就算有其他人带着闯军卷土重来,这支队伍也不会有之前那种叫地方官吓破胆的闯劲了。
纵使整个明军大帐留守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随着各自的队伍回到应该待着的地方去了,留给陈奇瑜的只有千人不到。
但,即使之前临时调派来的四省军队已经离去,也会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只要接到消息就可以立刻赶到,剿灭再度反叛的闯军逆贼。
没了李自成,这支队伍不过尔尔,不会比中原其他此起彼伏的叛乱更难处理。
他是未来的闯王。
他是“闯”的意志。
闯军,绝不能没有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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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昏暗无比的囚车内,良一边看着趾高气昂地走来的那位公子爷,一边静静想着。
这种猪喽也能让中原这么多人担惊受怕,这世道,果真是不公平啊。
中原潘家,他没有听说过。但从这些看守士兵这些日子的闲谈来看,似乎在这块地方乃至军中都有着不小的能量。
呵,若所谓豪门都是这种人,确实不如杀绝了好。
他暗自叹了口气,低下头。面对来势汹汹的那人,仅是吊起半截眼皮,百无聊赖。
“你们谁是良?”
潘冲携着那几名杂兵,挥舞着手中的火把问道。滚滚烟尘灌进车内,几人都皱了眉头。
“嗯?谁是良?”
他喊着。
“冲少,冲少,最里面那个就是,喏,那头。”
一个士兵见状,立马贴上来,拉扯着一张谄媚的面容,想要替冲少指点一下。
没料,确是又遭来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
“让你说话了吗?滚一边去!老子要听这人自己答!”
他扇完巴掌,又转过头来。
“我再问你们一遍,谁!是!良?!”
“...”
无人应答。
“早闻闯军中有一位杀神,如今被关在这小小囚车之中,竟是连说话的胆量都没有了吗?!”
他再次大声嚷嚷。
“看来,所谓闯军,也不过是一帮沽名钓誉的废物!”
“...”
良依旧默默地坐着,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微睁倦怠,淡淡地扫了这人一眼。就仿佛正在车外大声嚷嚷的那位,只是一只恰巧生了人形的牲畜。
潘冲的身子没来由的猛地一抖,在他理解自己为什么颤栗之前,愤怒就乍的涌了上来。
这些家伙,被关在囚车里,还敢这么嚣张?
么的,治不了军里那些道貌岸然的狗东西,还治不了你?
他火冒三丈。
这时,又是一位士兵凑上前来。
“潘少,这位良...”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脸愠气的少爷呵断。
“滚!有你说话的份吗!哼,老子问你,军中目无遵纪,不听命令,该当何罚?!”
“啊,啊?军,军纪?冲,冲少,我,我什么都没干...”
小兵一脸慌张地后退。
潘少冷笑一声,
“谁说罚你了,我是问!”
他用手猛地一指车内正在咀嚼着空气的汉子。
“这名为良的逆贼竟敢把老子的话当耳边风,按军中纪法,要如何处置?!”
“啊?可,可这些不是军中的,他们是犯人...”
潘冲大手一挥,一脸正气。
“犯人?犯人就能无视军法了吗?犯人就能不听老子的话了吗?!”
“额...”
小兵挠了挠头,但还是老实答道。
“按军中律法,有命不从者,大板三十。”
“好!大板三十!带家伙来!开门!领罚!”
冲少豪迈地挥着手,仿佛自己真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
“不不不不不不不可!”
出乎潘冲意料的是,这群士兵竟一反先前温顺的样子,只是满脸恐惧地一边摇头一边退后。
“冲少,万万不可啊!”
冲大怒。
“有什么不可的?你们没看这帮逆贼已经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吗?”
“上,上头有死命令!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能开囚车,绝不能松绑!若是出事,十个脑袋也不够我掉的呀!冲少,冲少,您冷静...”
“老子在这,老子就是命令!你敢拦老子,老子立刻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再问一遍,你是开!还是不开?!”
那被骂的小兵一脸欲哭无泪。
“冲少,实在是——也不是因为军纪,而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啊?”
“什么安全,又不是全解了,只解那一个人还不行?你们不是有八个人?对方可是手无寸铁?”
潘冲虽然很是不耐烦地样子,但一听是安全问题,还是竖起了耳朵,按捺着性子问道。
“就,就是手无寸铁的问题,冲少,您有所不知...”
“知道什么?”
“这...”
那小兵犹豫了一会,凑上前来,靠近潘冲的耳边,小声道。
“这位名为良的,听闻就是,在战场上,手无寸铁,还能反杀咱们五个包围...唰——的一下,就,全宰了。冲少,您可万万要冷静,军中纪律是小事,冲少您的安全可是大事!大大的事儿啊!”
“这...”
这么听着,潘冲也踌躇了起来。
“这么夸张?当真?”
小兵用手指着自己,头点的比拨浪鼓还快。
“我,我亲眼所见!不能有假!”
“嘶——”
冲少这会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刚刚涌上的愤怒顿时冷却下来。
他探了探头,稍微将火把向前伸着,想要目睹被渲染地如此夸张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光线照亮了车内,然后,冲少就和那人对上了眸子。
未有颤栗,未有杀意,那人,只是就那样平淡地看着自己。
半晌之后,潘冲不知怎么地又抖了一下。而后,他倒吸一口凉气,哒哒退后两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火光在残风中消褪,崖下的野地再度归于黑暗。
随即,潘冲咬着牙,捏着拳,颤颤巍巍地,泄愤似地,从地上拾起一个圆滑的石块,朝着黝黑的车内狠狠掷出。
石块撞上了车的木栏,弹进车内,啪嗒两声之后,就没了声响。
依旧无人回应。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这个眼神,他知道,他太熟悉了。
因为,他自己就无数次用这种眼神看向他人。
那是看着死人的眼神。
良默默感受着脚边经历过千百年溪水磨砺的光滑石块。
不知为何,那位名为潘冲的阔少在与他对视后,只扔下几句毫无杀伤力的狠话,就匆匆离开了。
自己不过是想象了一下他被一刀劈开,开膛破肚的模样罢了,至于这么咒我吗。
唉。
他摇摇头,把石块藏在身下。
满穗啊,你什么时候才到?有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