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事,战场之上,本就讲究一个气势。那日良爷见你们有了溃军之势,便说是一马当先,然后硬生生冲进了你们正在后撤的阵型之中——与其说是良爷被包围,不如说是他一个人包围了对面所有人。也并非是没带武器,战马本身不就是凶器的一种么?...谁知,此战过后,良爷的这次事迹竟是被传开了,还以讹传讹,说什么一骑当千,凶神恶煞的都有,更有甚者,还说良爷最爱的事就是手撕活人,然后再生生吃掉...!哼,不过也怪,谁让他就长了一副恶人脸,小孩看着都得哭鼻子...”
“呵呵...”
老张捋了捋胡子。
此时正值茶饭午后,倦意尚未涌上来的时候。
锅碗瓢盆刚刚收好,焦黑的木枝堆上还飘着丝丝的白烟,又被慵懒的季风卷到嫩叶的俏尖之上,糅合着树花的最后一缕清香,飘向不知谓的无垠天空。
这席晚夏的缀影之下,她正蹲坐在地上,同老者讲述自己在闯军之中的所见所闻。
“...更可气的是,这事之后,良爷的赏金竟然翻了一倍!一倍欸!能买多少菜包子了!”
“那你是要包子,还是要良爷啊?”
女孩眨了眨眼睛。
“不能这么比的。”
她摇摇头。
“良爷若是在,可以一直带着我们做包子吃...良爷若是死了,就没人做包子了,这点道理我还是拎得清的。”
“哈哈,是是是。不过啊,话又说回来,小穗,这位良爷,又是你什么人?”
老兵低下头,饶有兴致地问道。
“什么什么人?不熟,一个闯军里头还算有名的战士罢了,不止我,大家都喊他良爷的。”
穗警觉地回道。
老兵又是哈哈大笑。
“再有名,能过了那闯将李自成不成?可每回我问你闯将的事儿,你是三言两语都搭不上,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啥。要是问你这最近才出名的良的事,你这小嘴瓜子,就像开了瓢一样,滔滔不绝!那熟悉的,简直就像睡在一间屋里一样!”
听这,女孩不由得俏脸一红。
“没,没有...只是良爷平日里爱吃我...我们做的饭菜,又不担负领兵的职责,自然空闲多些,偶尔可以闲聊一会儿...闯将平日里太忙了,极少亲自来饭堂吃饭的,虽然是我们的头儿的头儿,但是也像那种很远的人物,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的,因此了解的也不会比你们多。说回良爷嘛——别看他一副凶狠的样子,说起话来还是意外亲切的。”
“只怕——对你们亲切完,是对我们不会亲切了。”
老张摇了摇头,说道。
听老人这般,穗小步踌躇了一会儿,犹豫之后便还是开口:
“良爷也说过,战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路是自己选的,后果就要自己担着,若是想到了要杀人,就势必做好被杀的准备...良爷沙场杀敌,是对所有人都负责。”
她静静说着。
老张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惊异。
“你...”
一阵洪亮的马蹄声传来,打断了他想要说出口的质询。
他回头,骑着马来的正是运粮官,那个潘家的公子爷。
可这人中午方才来过,怎么又来?
几个时辰不见,运粮官的帽子似乎是又颓废了不少,汗水浸湿了衣裳,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随从也少了几位。
老张不敢怠慢,随即站起,朝着这位气喘吁吁的官爷弯腰拱手。
“冲少,不是刚走才没两个时辰么?怎么又——”
“咳额,一边去——。”
潘冲还是和以往一样,一副不把人看在眼里的表情。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老兵和明显少了几十人的孩童队伍,而后对着老张,用有点泄气的声音大吼道:
“你们这,哪个崽子是叫穗的?!赶紧给老子领出来!”
听闻此话,刚刚还在余烬边闲谈,此时默默站在一旁的女孩,心脏漏了半拍。
来了。
未等她作出反应,一旁的老兵就沉闷着往侧塌了一步,恰好拦在了潘冲的面前,叫他一时半会看不清身后孩童的模样。
“冲少,这里的孩子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按理说不会有太多纠葛。敢问冲少是领了何人的命,来此找人?”
“你少废——”
潘冲刚想再度斥骂出口,顿时又打了个冷颤。
不知是否是这几日的经历给这位初出茅庐的公子爷了一点深刻的社会经验,他硬生生的憋回了想要骂出口的脏字。
“咳——本官有要事在身,没时间跟你计较!直说了吧,陈奇瑜直接下的命令,要我寻几人入营,这叫穗的,就是其中之一!”
老张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让开步伐。
“请问陈帅,又是所为何事?”
“你他妈有完没完?”
潘冲还是忍不住了。
“我他妈哪里知道那姓陈的想干嘛,要不是他还欠着老子的粮——再废话,打断你的老腿!”
冲少说着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随从也是很配合地一同向前踏了一步,气势沉闷,看去也是颇为吓人。
可老兵的腿如同扎了根,一步也没让。
他还想开口,不料又被打断。
这次的打断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我就是穗。”
小姑娘开口了。
老兵回眸,眼神里惊异更浓。
“我就是穗,你们带我走吧。”
“小穗,你...”
老兵挑了挑眉,倒是未作更多阻拦,他的脚尖压在黄土的地面,旋转侧身,便让出了通路。
穗于是走上前去,渐行渐远了。
“呵...”
他看着女孩的侧影,摇了摇头,回头走到营里,一脚踹醒了睡得正香的新兵。
“小李,起来!以后轮到你做饭了!”
“啊?”
————————
————
一刻钟后。
此时的穗,正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斜着身体,一手靠着板子,一手轻轻揉着被粗糙的座板拍得有些生疼的屁股,眯着眼睛,默默打量着骑马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公子爷。
他的衣服比一般人的更长更松,颜色有点陈旧,但是布料估计很是高级。手上戴了好几个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手环,绿的白的都有,伴着袖口时隐时现的,很是扎眼。鞋倒是脏兮兮的,和跟着他他的下人没有什么区别。
公子爷的心情看起来很是不好,看去就是憋着一肚子火的模样,身体焦躁的左摇右晃,时不时还要回头训斥一下领路的车夫。
坐在马车对面的家丁注意到了她偷偷打量的眼神,伸出手挡住了,又狠狠颤了一下作为警告。少女赶忙低下头,又缩起身子,一副知错了的模样,那人这才把手收回来。
这废物少爷的家丁倒是挺壮实的,那潘家也是舍得,送这么些有才干的人,再赔上一个不争气的孙辈,来押注中原。
只可惜,他们只能输。
穗默默揉搓着衣角,脑中回想这几日的见闻。
前几日在宝鸡出的那个事,打乱了不少人的计划。
堂堂县令跑到城外,找几个旧日有血仇的闯军小头目强行绑了,拖到城里公开杀掉,丝毫不给陈奇瑜一点面子。消息传开,闯军内部顿时是群情激愤,陈奇瑜也不敢久留了,粮食还没周转好就匆匆上路。
本来按照明军的规划,因为宝鸡算是一个稍大一些的地方,所以他们这一支多是儿童的队伍就要在这个城市里处理掉——送去铺里当学徒,或者给大家族当家丁,好点的能作童养媳。反正这些孩子也无处可去,不如给军里拿点“辛苦钱”,总归不会再留在军里赔饭了。
谁知,领娃子的事儿还没传开,就出了意外,上头就赶忙叫他们撤了。娃儿还没送出多少呢也只得再带上,气的小李是嗷嗷捶胸,他这一路上可就指着这次机会挣点外快了,谁知这盆大水毫不留情的浇灭了他的希望。
不过,有些人的计划可能会耽搁,但有些人的计划也许可以加速推进了...
少女嗅了嗅,燥热的空气里混杂了一丝闷气。汗水拢湿了马车,斥骂声渐渐模糊,树叶混着泥土烂掉,微灰的云笼罩了山野。
嗯,这个味道...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