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夏末。
扶风。
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坐落在宝鸡的东方八十里左右的一片狭地,往南三十里是秦岭,往北二十里又是六盘山,可谓是南北双险。好在夹在两处宏伟山脉之间的狭道并不难走,因为连通了西安与西域乃至更外的贸易要道,从古至今就有可容纳大批人马通行的道路。
今夜的闯军和关押着闯军的明军们,就驻扎在了这条道路旁。
因为不再是在山脉之内行动了,先前因为地势拉得狭长的队伍也逐渐收拢起来。
陈奇瑜的大帐在最东面,直指西安。其余的队伍则零零散散的落在各处,寻个勉强还能扎营的位置就直接躺下,反正第二日也要拆,也不会装点得多精致,能挡个风就行。吃饭也不像之前是专人给各个队伍发放粮米自行解决,而是设置了专门排队领吃食的地方。到了时间,自己按照队伍,排队来领。
自从出了秦岭,这支堵着闯军的原本声势浩大的明军就开始慢慢解体。先不说分权和利益分配的问题,这么多人的粮食压力亦是很大。四个省的官兵便逐渐顺着其他道路回归自己应当驻守之处了,不再时刻跟随。
令陈奇瑜安心的是,这些暂时失去首领们的闯军,这几日也未曾闹出太多大乱子。就算是有几个人被那宝鸡县令杀了,也顶多是一些牢骚,没有演变成暴动。
这更加让他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闯军群虫无首尔,不足为惧。
夜色临了,帐子扎好,饭时已到。
良坐在囚车内。
野边杂草有虫鸣叫,远方人声喧嚣闹闹。暑风裹着中原的热气沉积在这片丛山之间的豁口里,粘裹着人们如烈日下水潭里泥浆般的颓躯。衣服湿了又干,好在也能生出一丝凉意。
他低头,也许是因为这几日的伙食越来越顺口的原因,自己的肚子居然咕咕叫了起来。
真是不争气。
男人笑了笑,看向远处逐渐出现的零星灯火。
不知今晚,又能吃到什么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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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陈奇瑜骑在马上,看着底下的一排妇女。
这支队伍的尾巴,竟还是个看起来未到金钗之年的姑娘。
前几日宝鸡那事,闹得满营皆知。那李自成不知也从何处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了抗议,居然不吃不喝,开始绝食了!还满嘴叫嚣着让他杀了那个县令,以慰藉闯军这些兄弟的在天之灵。
杀了一方县令?怎么可能?他的脑袋还想在脖子上多待几年呢!
陈奇瑜本不打算搭理,可没想这姓李的竟真是条汉子,一天一夜愣是就什么都没吃!
一天一夜对一个绝食抗议的来说或许不算久,但他陈奇瑜此时也不是什么审讯犯人的衙内,节外生枝的事情,自然是越少越好。
于是灵机一动——明军做的饭你不吃,那闯军做的饭,你总得吃了吧?再喊几个人上来哭爹喊娘一番,给你李自成来一出道德绑架,不知闯将招架不招架得住?
也正巧,自从进入平原,自己这边的后勤人手就有些不够了,他正好有些从反军中找一些人
来打杂的念想。
嗯,女人好,安全。
陈将军于是大手一挥,就把闯军里那个厨娘招了上来,再根据厨娘念的名单,去底下各个队伍里捞人。
这些人排成一行,就是陈奇瑜此时所看到的队伍了。
...小孩就小孩吧。
“咳,本官今日唤你们前来,是念及闯军的各位兄弟可能有些——吃不惯官家的伙食了,这几日也是有些怨言传到了本官的耳朵里。因此,本官想要让你们参与炊事,辅佐后勤,这也是帮助你们自己能够好好吃上伙食嘛!”
他下了马,背住手,一边侧着往前走,一边说道。
“至于俸禄...就按大明标准照发!...唔,就算俸禄可能迟几天才到,至少在厨房里顿顿饱饭是少不了你们的!”
听到饱饭二字,下头有了一些细微的动静传来。
陈奇瑜在心里冷笑一声,顿时扳起一张脸,空气便冷了下来:
“不过,既然领了大明的俸禄,那就得守大明的规矩!行事期间,不得擅离职守,不得交头接耳,若有违者,按军纪论处!”
听到军纪论处,最后面那个小女孩似乎是被吓到,竟是还打了个颤。
“明白了就下去吧!”
他说完这话,一旁就有人出来,领着这些妇孺走了。
离开大帐,穗跟在队尾,向侧方瞟了一眼。
那里有一台被严防死守的囚车,车上深处坐着披头散发,正闭目养神的李自成。
单独一车,待遇果真很高。
“喂,看什么呢!”
领头的人回头见有人掉队,立马催促。少女不敢再有异举,连忙跟上。
此时正是下午,又是平原,烈日灼烧着整条道路,仿佛沙漠一般。许多明军耐不住酷暑,也不顾还在行军,找了个阴凉的位置就靠下休息,更有甚者脱了闷热的盔甲,直接倒下呼呼大睡。整个队伍也因此稀稀拉拉的,不成方圆。
那个士兵领着她们走到一串马车旁,好几辆车,车上堆了一些大锅和柴火,另有几大袋米和几捆野菜。
等到太阳稍微落下的时候,她们就得忙活起来了。
这第一顿饭,会稍微丰盛一点,毕竟是要端去给闯将吃的——但也丰盛不到哪里去,无非可以多几片薄肉,多一碗清酒罢了。
时间过去,天色渐晚,云朵被夕阳染成赤红的颜色,又朝着深邃坠去。这支万余人的队伍已落地扎营,厨子们便寻了个还算平整的空地就开始忙活。
淘米,洗菜,铁锅架好,柴火点上,食材都扔进锅里,按照闯军平日里习惯的做法,不等多久,就能有热腾腾的晚饭出炉。
待这边的事儿忙的差不多,陈将军那边也派了一个男人过来。恰好见她们做好了饭菜,也没有多废话,直接叫人端着一大盆,朝着大帐的方向走了。
可走了还没一刻钟,那个人就带着一脸拧巴的表情回来,而后又是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指了指一个在角落里洗菜的小姑娘,大声唤了声,喊她过来。
穗愣了愣,走上前去。
男人只说让她跟着,她只得乖乖跟着。
一路无言,直至一处偏帐前,撩开帐帘,有些暗,点了几盏灯。
里头四五个人,其中两三位来回走动,像是忙着无关的事儿。再里头便是陈奇瑜了,他正面着一个木笼,同笼子里的人大眼瞪小眼。
笼子里的,正是闯将。
少女欠了欠身,说道。
“陈大人。”
“本官一言九鼎!”
陈奇瑜没有搭理她,只是抬起一只手,指着来者少女的鼻子,对着囚笼里的人怒吼道。
“睁开你的眼看看,这姑娘是不是你闯军的人!”
穗便看到那闯军的领袖,睁开一只眼,缓缓看向自己。
然后,李自成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常人难以察觉的弧度。
至少,没有被眼前那姓陈的察觉。
“让她送上来。”
“你说什么?”
“我说,让那姑娘将饭亲自送上来,我自己看看。”
“你...!这饭菜不是放你面前了吗?!还能有假?”
他说的不假,李自成的囚车前里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菜,他只消伸伸手
“这碗是你送的,我不信。”
李自成咧出一个嘲弄笑容,也用手指向下方的少女。
“她再送一碗,我吃。”
陈奇瑜顿时紧握双拳,怒不可遏。
原本那几位还在忙活的人也纷纷停下自己手中的事物,扭头看向这方。映着灯火,双方的表情愈发狰狞,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那个原本只是陈奇瑜拿来作为自己确实找了闯军的人来做后勤的佐证的少女,此刻缓缓走上前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陈帅的身侧,走到了他的身前。
不顾陈大人莫名的眼光,她轻轻将脏乱的衣摆抚到一侧,压下身子,先是半蹲着,然后直接跪坐而下,左手托着那碗饭菜的底盘,右手压着筷子,微微偏了下脑袋,发丝垂到一侧,而后说道:
“闯爷,是我呀,后厨的小穗,不知闯爷是否还记得?喏,这下这碗饭,是我送了的,您快吃吧。您要是饿坏了身子,闯军上下也会心疼啊。”
她这话像是说给闯将的,也像是说给身后陈大人的。
李自成张了张嘴,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陈奇瑜,像是明白了什么。
“哈哈哈哈,好!本将虽然不记得你,但你这番胆魄,是我闯军的人不假!”
他收过饭碗和筷子,毫不含糊地大快朵颐了起来。
见状,陈奇瑜也是松了一口气。这姓李的闯军头子看来没什么特别的心思,这所谓的绝食看来也确实是愤懑所致。若只是如此,那便好说了。
他扭头看了看依旧背对着跪坐在身前的少女,心情也是略微好了一些。
嗯,就赏一点碎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