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摆在自己的腿前的小碟,和放在那碟里都快装不下的大包子。
这会儿还只是中午,日光毒辣,车顶原本用来遮阳的板子也漏了好几个细洞,灼光一旦露进来,车里本就难有的阴凉就更淡了。
到了这个时候,明军会暂时将他的镣铐解开,以吃饭和解决生理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李自成有机会在这个期间做一些小动作,乃至暴起发难。
因为守卫在这个期间,也是要会加倍的。可以说明军大约一成左右的力量,都会在此时用于闯将。刨去后勤,杂务,管理等人员,这个配比可以说是相当豪华,李自成再强,也是血肉做的,不可能在重重围困之下以一敌百——吕布再世都不能。
所以闯将此时也只能干干地盯着这块大包子了。
包子是由那位名为穗的良兄的小跟班送来的,刚被摆下没多久,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那小姑娘只待了几秒钟就被撵走了,明军不给两人任何交流的机会。
吃热乎的。
李自成先是松了松被捆久了的胳膊,扩扩胸,压一压脖子,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活动一下,尽可能地放松自己略有僵硬的肢体。
而后,伸出宽大的右手,轻轻拿起了那个包子。
包子确实很大,比镇里常卖的那种还要大上个一倍左右。这馅儿呢,也不光是的肉沫,白菜和油粒,而是有啥食材就放啥食材——鸡肉,面条,蘑菇,野菜,只要是能吃的统统往里塞,争取的就是一个包子能吃饱。
稍微有点烫手,李自成改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
先咬一小口。
面皮有点粗糙,有点硬,似乎是简单烤过。啃下,白米面脆焦的香气涌入口中,皮下内层松软可口的部分满盈舌尖,再搭上浅浅的一层清油,只需简单嚼上两口,就有淡淡的甜味自中流逸而出,灌醉味蕾。
再咬一口。
这回有菜了,嗯...还是素菜为主,豆子,青菜,莲藕,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配合一点点新鲜肉沫,很是相得益彰。这即保留了各种菜式丰富的口感,亦是将肉的鲜味恰到好处的衬托出来,再配以量大管饱的豪横感,立刻是让闯将想要狠狠吃下第三口,好享受那包子中心美味鼎盛之处。
再咬一大口。
然后,闯将便顿住了。
牙齿卡住。
来了。
他缓缓将舌头探入包子,不顾还有些滚烫的热汤,用舌肉包裹住那东西,一卷,一拉,再轻轻吸气,那东玩意儿就悄然滑入了口中。他再用舌头轻轻一推,便藏在腮帮子里。
而后,男人藏着嘴里的东西,小口小口地将包子吃干净,再端起清水一饮而尽,静待一旁的人们重新给自己装上镣铐。
夜色慢慢侵染,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又眯下了。
带着一枚小巧的骨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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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里外,囚车。
今夜的饭迟了不少。
良抚着肚子想道。
十几米外的远处,那几位看守的士兵也蹲在地上,一边抱怨一边张望着路口等待。
他们也饿极了。
好在,终于有些灯火来了。
但灯火却有些奇怪。
往日的那火总是不紧不慢的,今日却异常急促。而且,平日里不会只有一盏才对。
几秒后,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凑到士兵那边,不知同那伙人说了些什么,那处顿时升起一股骚乱。
良细细侧耳倾听,似乎有一些“走水”,“大火”之类的词汇,伴随着叫骂声隐隐传来。
竟是失火了。
那帮士兵也不知是得了谁的军令状,就好像忘了自己还有看护的职责在身,也是都噔地一下跳起身,咻咻就往远处跑掉了。
那女孩跟着他们跑,开始渐渐跟不上,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不是,我饭呢?
饭没有,倒是有另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马车的另一侧靠近。
趁着朝夕的余暇,良定睛一看,来者是潘冲,那位前几日还很神气的公子爷。
这位公子爷此时像是被拔了羽毛的孔雀,一脸的怨气满溢而出,仿佛连吃了三个让人翻斗的苦头。
他靠过来,扒着囚车的木栏,双目圆睁,用带有血丝的眼眸死死盯着里头的人。
“金子,金子在哪里?”
“什么东西?莫名...”
囚车里,一个大汉刚想反驳,就被良的抬手打断。
他笑了笑,示意自己要说话。
其余人也纷纷让开身子,让良得以和这位冲少直接对峙。
见他们如此,那潘冲也是激动了起来。
“少装了,我都听见了,这几日送饭的那个女孩,听你们聊过的,对不对?有银子...你们还藏了一大票金子,在山里!几千两!是不是?!先前你们掏出来的,都是银的...还藏了一大票金的,是不是?你特么说话啊!是不是?!”
“这...”
先前开口的大汉犹豫了一会,回头看向良,满脸疑惑。
“呵。”
被唤为良的男人先是轻笑,又顿了一下。
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影子从视野里掠过。
娇小而坚韧的影子。
惊鸿一瞥。
...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那,这些金子,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几乎等同于承认的话语点燃了潘冲心中的火焰。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你把金子的位置告诉我,我就可以解了外债,我就可以东山再起,我就可以回到过去的日子,哈哈哈...而不是这些狗屎。只要有金子,只要有金子...你,你叫良对不对!金子,金子!你给我金子,告诉我在哪里,告诉我啊啊!!!”
良没有立刻吭声,他的目光游离。
那个影子游走在草丛的边缘,深深俯着身子,缓缓靠近。
黑夜的猫,猎杀的猫,扑噬的猫。
嗯...
强迫自己收回眼神,良继续回复道。
“那我呢?”
“啊?”
潘冲抬起头,愣住了,不知道对眼前车里的男人在说什么。
“哈哈。“
良仰头,不痛不痒地干笑了两声。
“冲少拿了天大的好处,却不匀兄弟一点儿,这叫良某如何得以...宽心呀。”
“好处?”
少爷回过神来。
“啊,呵呵,呵呵,自然,本少怎么会忘记这种事——你若是报出金子的位置,将来我保你,不,你们一车所有人的荣华富贵!不愁吃喝!怎么样!你要是觉得不够,我带你去见社会名流,带你们去玩京城最好的女人!哈?你们这些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的世面,我能带你见个够!”
“哦?”
良笑了。
猫的轮廓映着沉闷的夕阳,刻画得愈加清晰。
“冲少这包票,可是要事成之后才能兑付?”
“你什么意思?”
“咳,良某只是——想看点能看的着得好处罢了,就比如,这辆车的钥匙。”
“?!”
潘冲的神色先是疑惑,又渐渐化为惊骇。
“你们要钥匙做什么?你们想下车做什么?我,我这里没有钥匙!囚车钥匙不归我管,我只管粮食走账的!军中的事儿你得找陈奇瑜!不对,你们要钥匙作什么,作...”
“欸——”
良抬起手,摆了摆,打断了潘冲。
这人还真容易激动。
而后,他抬起头,凝视着车外之人。
与那——
脚印,白巾,青丝,粉唇。
“冲少,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你...你想做什么?”
潘冲紧张地按住了挂在左腰的佩刀,声音颤抖。
“你杀过鸡吗?你可知道——”
“...?”
良抬起手,横在自己的脖子附近,轻轻一拉。
“脖子被切开,是什么感觉?”
潘冲怒了。
这个人,被关押在囚车里,竟然如此大言不惭!
自己可是潘家的潘冲!潘家啊,潘家!而对方不过是一个小贼!
岂有此理!
必须要狠狠惩治!
他本想拔出自己的佩刀,用自己手中昂贵精钢的寒光告诉对面什么才叫利器。但不知为何,原本使起来只是略有沉重的腰刀,此刻却像是陷入了泥潭的枯木,怎么也拔不出来。
于是,他继续狠狠用右手发力,想要拉扯这虚无的泥冢,即便脑袋都好像因为使劲而偏向了异样的侧面,他也绝不屈服。
还是没拔动。
潘冲想骂人了。
哪个狗娘养的,给老子的刀鞘里塞泥巴?害老子拔不动刀?
他张嘴想要发泄自己的怒火。
而对面那个叫良的也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叫骂,满脸惊讶的表情。
嘁,什么万人敌,不过如此,见了老子还不是屁滚尿流。
就是,这人...怎么歪了歪了?还连带着整个车也歪了,欸不对,好像是全世界都歪了几度。
呵呵,有意思。
潘冲笑了,抬起手,想要把自己的脑袋扶正。
嗯?
为什么自己的右手没有动?
他朝右侧看去。
右手好好的啊。
他往左侧看去。
左手也好好的啊。
欸,就是怎么变红了?
他将眼珠转动,又重新看向眼前的男人,想要问一问,为什么自己整个左半边身体都变成红色的了。
喂——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潘少很想说话,很想发问,很想怒骂,但不知为何,最终自己能听到的,却只有这些奇怪的气泡声。
突然,好像是有一阵风吹来。
这风很轻,很小,渺茫到正常人几乎察觉不到,却扫的他颤抖了一下。
欸?
今天有这么冷来着吗。
潘少歪着头。
他想啊想,想啊想,直到发现囚车不知何时,像一个壁灯一样,停靠在了大地的悬崖之上。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噢。
原来是这样啊。
潘冲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脖子被切开的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