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
卯时。
他挣扎着从卧榻上爬起,揉了揉酸胀难忍的脖子,长呼一口气,一双疲惫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房里黑压压的浊气。
昨夜又没睡好。
一旁等候已久的侍者立刻端着干净的毛巾和恰好的温水走上前来,上下左右,整理面容。
修饰过后,甩了甩脑袋,简单穿件衣服,扶着腰,推开侍者,他缓缓走到房前,抬起双手,推开沉重的木门。
炽红的太阳刚刚露出一个圆角的虚影,云下的日光仿佛新染的绸缎一般挥洒万里,直至近处,织为了黑灰交间的寂静之色。
眼即天下。
“...”
他抬起手,在空中划动着,远日微弱的光于是被手臂分割,闪烁左右,仿佛因之悦动,照拂其身。
停下,张开手掌,可惜依如旧。
祂只是待在那里,静静守望,不为任何人的愿景垂怜。
苦笑一声,男人收回那只疲惫的手臂,转身回屋。
天下逆我。
如何?
...
他累了。
他坐在案牍之前,桌面上摆着一份奏报。视野从奏报的版面与字形抬起,一个人跪在大堂的地面之上,苦苦哀求。那跪着的人的身旁,亦是站了好几位和事有关的高官,此刻却诡异地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收回目光,落在那份奏报。奏报上头的字迹密密麻麻,堆砌了一大堆恭维和自责的废话,但有用的内容却是没几句。
总之,浓缩成,便是这样:
李自成再反,掠宝鸡,麟游。
在华中地带的反贼镇压行动,可以说是又一次前功尽弃,他的威严尽失。而这个事儿的直接责任人,在眼前不停磕着头求饶。
他麻木地将这个奏折翻来覆去,试图挖掘出什么尚未注意到的线索。
指印已经在上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而胸口就好像被一张不透气的湿布包裹了起来。愈是仔细地看,他就愈加难受。
怎么会这样?
甩开奏折,他瘫软在自己那柄宽敞但并不舒适的椅子上,无力地望着大殿殿口。
底下那人还在聒噪,惹得他心烦,便啧了一声,又随意挥了挥右手,就立刻有内侍走上前,将发出杀猪般惨叫的那名跪着的官员拖走。
“众爱卿啊。”
一阵沉默过后,他于是开口。
“这伙西北的悍匪,是扶也扶了,剿也剿了...可...”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可为什么,至今为止,毫无成效?”
“皇上!”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人跳出。
“此事皆是因为那陈奇瑜收受贿赂,玩忽职守,贪生怕死,才酿...”
“哦?凤翼真是好见解。”
他冷哼一声,
“可两个月前,是谁告诉我,这伙贼人必是走投无路才意图投降?啊,是你吗?尚书?既然是你赞同的,他秋后问斩,你要不要来个秋前问斩?”
这名跳出的兵部尚书顿时止住了话头,一会儿后,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这——这,臣也不知他竟然会...臣只是引荐...而且,不仅是陈奇瑜,那宝鸡县令先斩后奏,引起那伙反贼的逆意,也是罪过...”
“够了!”
他大喝一声,猛地一拍桌子,整个殿堂都响彻起了回音。
“你们这些人,总说他人不行,那你们自己上就行了吗?!陈奇瑜是你们推上来的人选,我信了,我命他去剿匪,去招安,可他失败了,在这里痛哭流涕,在这里求饶。现在你们认为是人的问题,让朕换一个人,换一个有这人能领兵作战,细心缜密的长处,又没有他贪生怕死,贪图享乐的短处的人,朕上哪去找?你们又上哪去找?好,就算找来了,可若——可若奇瑜的失败并非因为他贪生怕死呢?并非因为他收了贿赂呢?你们换上来的人,若是再失败一次,该当如何?该当如何!你们,你们倒是一了百了,可是朕,朕...”
他说着,站起身,用手指隔着虚空猛烈戳着底下的这些大气不敢一发的臣子,又脱力地坐下,望着殿内繁复奢华的天花板。
“朕的子民,该当如何啊...”
天花板上金黄的纹路晃得他头晕目眩,索性闭上双眼。
“你们这群废物...!现在中原匪乱不断,东北女真紧逼,你们先前告诉朕,国威不可叫人看清,让我优先击退外敌,内地里的匪患以抚为主,朕掏了十万两银子...可那群逆贼的数量不仅没少,反而越来越多!后来,你们又说,攘外必先安内,叫朕以剿为主,朕信了,派你们去剿,好,朕承认,确实有点效果,叫陕地的子民过了段安生日子——可然后呢?!还不到一年,这群反贼就又死灰复燃,都快打到腹地来了!朕调遣兵力去了西边,可东北那群卑贱的外族又是来犯!西地的兵刚走,就又出了这种...”
他十指掩面,一行清泪顺着手腕而下。
“朕,该当如何啊...”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此刻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的。
除了那个第一次来京陈述边事的愣头青。
男人向前一步。
“陛下!”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这人。
这人一身魁梧身材,面庞黝黑,皮肤干皱,看去是面生的很,似乎是那位从陕西过来,刚刚上任不久的三镇总督。
众人被男人这般气势都有些吓到。
皇上可是正在气头上,这人也是不要命了,竟胆敢这个时候来当出头鸟!
可那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直视着眼前的九五至尊,脊背挺直地如同悬崖峭壁般坚硬,礼姿标准的好似一尊泛着油光的铁铜像,而他的脸庞,面对天子的滔滔愠火竟没有露出丝毫的怯意!
天子眯起了眼睛,夹缝之中,闪过臣的影子。
“你...”
他随手捻起一片茶叶,轻呼一口,那叶片便碎作粉末,逆着殿口的光,洒落地面。
“你是谁?朕不记得你。”
男人拱手,向前迈出如山石般的一步。
“回禀陛下,”
他黝黑的脸庞咧嘴一笑,密集的胡茬宛如一条狼尾。
“吾名,杨嗣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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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顺着云流,西寻千里,陕地,一处荒山。
她蹲在干枯的灌木丛里,紧张着盯着眸子里的猎物。
那只生灵生了一双笔直的长耳朵,披着煤球般的绒毛,嘴里啃食着刚刚刨起的野菜的根,一双西瓜籽般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它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乍一看,那东西不过是一根老旧的树枝,树枝上再缠着几根白色的细线,好像是蜘蛛丝。
但它不怕蜘蛛,树枝加蜘蛛丝,按理说是毫无威胁。
嚼嚼。
兔子看着那陌生的东西,歪了歪脑袋。
这树枝拉扯开来,形成了宛如池塘河边的弯弯模样。倒影在它豆大的眸子里以极细微的速度绷紧着,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蛇。
它感觉有点不对劲,虽然它那仅仅只有几毫升的大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不对劲。
比如,为什么在树枝上面,还会搭起另一根更细的树枝?有灌木是这样张的吗?
还有,那根更细的树枝,什么时候穿过了自己的脖子?
耶?
......
...
就连嘶叫声还来不及发出,猎物已被夺取了生命。
“好耶!”
穗起身欢呼,带着几片湿泞的落叶,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可可爱爱的小兔子身旁,蹲下,左手托住它尚且滚烫而柔软的娇躯,右手握住箭,猛地一拔,火热的鲜血便顺着脖颈处的伤口一股一股地涌出,她再把箭扔到一旁,空出的手压住兔子的肚子,夹在中间狠狠一挤,那血就如挤奶般泄出,滚落荒野。
放干血,她再将猎物反着四脚朝天地放在地上,又从兜里掏出一柄崭新的小刀,一番比弄过后,用其尖锐的刀锋抵住了兔子柔软的胸膛上方,稍稍用力压下,再轻轻一划拉,这兔子的表皮就和血肉便分了家,再一番生疏但平稳的操作过后,一张完整的兔子皮就出现在了少女的手中。
“嘿嘿~”
穗站起身,一只手拎着漂亮的毛皮,另一只手拎着血淋淋的肉块,朝着眼前的男人咧嘴一笑。
“良爷送的这把刀,果然好快耶!”
“可不,县令的宝贝。”
“...不管是从哪来的,良爷送的那就是良爷送我的礼物,穗儿会珍惜的!”
“喜欢就好,回去吧。”
良转身,向身后的林子走着。
“嘻嘻,这把刀可比菜刀...”
穗将战利品裹在随身的行囊里,又掏出那把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嗯?什么菜刀?”
良走在面前,拨开林子里的树枝,突然回头问道。
“没,没有!菜刀...就是做菜的刀啦!菜刀要怎么剥皮,穗儿怎么会知道!良爷怎么会问这种奇怪的事!”
“呵,我只是想着,那玩意太沉了,只适合切菜。”
“能切就是好刀啦...话说话说——”
少女几脚碎步,轻巧地跨过几块碎石,走到男人身侧,扒住他的手臂。
“良爷不但带我出来打猎,还教我放血剥皮,还送了我这把小刀,穗儿也想给良爷送点东西作为回礼!不知良爷想要什么?”
“好啊。”
良推开一根横在路上的倒竹,面无表情地说道。
“今晚做饭记得多放点盐。”
“我不是说这个啦——唔,再去弄点好油吧——不是这个!总之,除了好吃的,良爷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哈哈,我想要陈奇瑜的脑袋,你能给我弄来么?”
话音刚落,良就觉得有点不妥。
“额,不,不是,我开玩笑,你别当真。”
“哼,看不起穗儿不是!穗儿这就去给你弄来!”
“...老实待着,少来。”
“哼哼~”
穗收回手臂,调整了一下装了沉重猎物的包裹的带子,就又神气地向前走去。
“啊,有果树。”
突然,良说道。
“欸?在哪里在哪里!”
少女顿时来了精神。
男人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低矮的小山腰,那果树隐藏在林子里的几株大树中间。
“好嘞!良爷您且待好,小穗子这就给您摘来!”
“且慢。”
男人抬手。
“嗯?良爷有什么问题?”
少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便再教你一课,老练的猎人总会...吃到最甜的那个!”
话音未落,良已施展步法,梭地一下子便踏出几十尺远!再一蹬脚,便爬上了那果树,顿时吓跑了好几只正在享受美食的野兽。
“啊!良爷居然偷跑,太卑鄙了!”
少女愤懑地踏着步子。
男人惬意地躺在树上,随手捻了一颗果子,塞进嘴里,咂吧两口,朝着下方喊道。
“满穗!”
少女将将跑进树荫,仰起头,眼睛眨巴眨巴着。
“良爷?”
她乌黑色的眸子在斑驳碎日的点缀之下,如玉粹般耀眼。
“今晚,就吃野果油焖兔!”
穗笑了。
如随风摇曳的满穗。
“好呀!”
【《良穗:九载闯军记》卷三:那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