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小雪。
贝三贴着冰冷的墙面,走在湿腻的石板小路上。
路边的这些破瓦民房原本住了不少人家,最近因为战乱和繁重的税负,也不知道逃难到哪儿去了,现在这些空房都被一些浪人占领着。
虽然看不见,但他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于角落里的那些不怀好意的视野。走在这种地方,一定不能和这些不要命的对视,一旦透过眼睛让他们摸清了你的底细,那么就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下场。
尤其是这些饿鬼,更加难以对付。
他紧了紧揣在右腰的直剑,加快了步子。
贝三只是一个代号。
随口起的。
在这个脑袋没有米粮值钱的时代,要想不连累家人,最好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随着生命一同掩埋到地狱里去。
数百步后,贝三走出了这片群狼环伺的区域,他捋开帽檐上的闲雪,望向前方。
那里有一栋看去十分年头的客栈,粉白的积雪落在檐上,更显得土黄木泥墙的老旧。一块牌匾挂在门口,系着一根粗木绳,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上头的字迹磨损的相当严重,只能半看半猜写的是什么客栈。
不过,也不过有第二个人在这种地方开客栈了,因此倒也无需去特意辨认,这里是否是信里约定的地方。
客栈开在一条小溪边,不远处是带着白冠的林子。这地方不光没有沿着大路,只划了一条小路,甚至离最近的聚居点也要走上二三里路才能到达,除了夜里安静的吓人之外,看不出任何可以做生意的地方。
但也正因如此,这里汇聚了各种见不得光的东西。
突然吱呀一声,那远处客栈的门没有任何预兆的打开。贝三本能地往一旁的灌木丛里钻去,只探出一双眸子观察着。门内走出一个女子,黑发长披,身着素衣,手执一把竹扫帚,看样子是客栈的人嫌门前积雪太多,趁着现在出了些太阳,想要扫一扫了。
大气不敢出。
毕竟自己要做的事儿若是传出去,十个脑袋也不够他贝三掉的。
但那女子只是简单扫了下客栈口,留出了一条勉强供一人穿行的小径——虽说这浅浅的一层雪,就算直接踩上去也不会有什么碍事,可能是闲得慌吧。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想法,那女子干了一会活儿,就直接把扫帚扔在一边,开始坐在门扉上,晒着太阳发呆。一会儿后,也许是无聊,便轻轻摆起腿来,嘴里嘟囔着什么。
“哼哼嗯~哼~哼~哒哒哒~”
竟是在哼歌?
这调子听着有些陌生,但似乎又有点耳熟,像是陕地哪里的吆喝。贝三晃了晃精神,很快镇定下来。
就这么蹲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贝三退了几步,站起,转个身,假装是刚从外路上行过来的样子,款款走向客栈的方向。
那女子立马就瞧见了他,飞奔而来,脚步在没扫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子。
“这位这位客官,请问打尖呀还是住店呀?”
她顶着一张有些脏乱的脸庞,头发简单地用木簪盘起一半,剩下的部分挂成刘海,几乎遮住了半只眸子。两只手都露在外面,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可以藏纳利器的地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奇怪。
不过,在这鬼地方盘店的女人,本身就足够奇怪了。
贝三冷笑一声:“你们这店,开在这鬼的地方,又是要抢劫,还是要扞那人肉包子吃?”
“呀,客官这就开始说笑了。”
女子的声音如同沙铃一般,有种别样的异质感。贝三眉头一皱,静静等着对方说下去。
“我们家主人说过,来者皆是客。天下之大,总有些不方便在那些热闹的地方露面的客人,咱们这呢,也是想让这些客人有一些能够休憩的地儿——这位客官,想必是在道上混的还不久吧?”
“...关你何事。”
“呼呼,您放心,小店能够在乱世中偏安一隅,自然是有其生存之道的,否则早就被那些反贼和官贼给吃干抹净咯。嗯,小店绝不会打探客人的隐私,就是其中之一啦。”
这种鬼话贝三自然不信,他冷冷道:“我不打尖,也不住店。”
那女子的笑容竟更盛了。
“那这位爷一定是大客户了!不知这位客官怎么称呼,想买什么?”
“你这又有什么可卖的?”
“嚯,那可多啦,粮米油盐,一夜安眠...”女子掰着手指数道,“亦或者,一条生命,一个承诺...”
她抬起头,眼里露出游丝般的杀气,“前提是,客官您出的起对应的代价呢。”
贝三的嘴角抖了抖,后退一步,右手缓缓抚向腰间。
那女子扑哧一笑。
“小女子说笑啦,客官莫紧张,您的价码,早已有人替着出了,请随我来罢。”
她笑吟吟地转身,手展开向客栈门口的方向。绵延的日照没有落入客栈,门内漆黑一片。
...
贝三环顾四周。
房间颇为破旧,地上铺了层浅浅的灰,朦胧的光透过纸窗漫进,叫他难以看清男人的面庞。
眼前这位,想必就是接头人了。
信封就摆在桌子上,但对方始终未去查看,只是将双腿摆在桌子上,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一手捻着纸张的边角,晃荡于浑浊的空气中。
“消息,我给了。您答应的,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
那人瞟了他一眼,从兜里摸出一袋东西,径直甩来。贝三一接,顿感沉甸甸的,他打开一看,里头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几块碎银就想把我打发了?”
他的音调不由得沉闷下来。
对方回话了,那声音沙哑,沧桑,又有些锐意,叫人不好判断年龄。
“少问,拿走,留一条命。”
“这...”
贝三的语气有些凝滞,对方话语里的意味再明确不过——再往前一步,就不是他一个不值钱的脑袋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只是这位已经失去了许多的人,早就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了。
他向前一步,说道:
“大人,你可知,从那逆贼处带回这份消息,要冒多大的风...”
岂料,对方未等他说完,就又是甩来一个东西。贝三横手格住,定睛一看,竟是一份路引!若有此物,他在陕地各个城市穿行,定然会方便许多。
乱世之中,这东西的珍贵,不言而喻。
按耐住心中的波动,他这回没有将路引直接摔倒地上,而是走上前去,轻轻将那木质的牌匾放在桌上,重新退回对方面前。
“大人,不妨直说了吧,贝某此来,是要买一个人的命。”
“买命?”
“买命。”
“买谁的命?”
“闯贼的命。”
“呵...这价码,你付不起。”
“若是出了我自己这条命呢?”
“也只够一半的一半。”
“...倘若,我将杀了闯贼后所有的好处,都奉给大人,大人可否愿意,为我出了那另外一半的一半?”
“...呵呵。”
“大人何故发笑?”
“闯贼,闯将,闯王,想要买他的命,光靠你我可填不够。”
“这...那闯贼纵是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马夫出身的凡人,若我等执意要杀,他如何逃得过?”
“你这样的,还要填上成千上万,我这样的,也得再填上成千上万。这最终,至少得填进去半数天下,才能杀得了闯王。”
“...大人,在下不懂,还请明示。”
房内陡然沉默了一会儿,那人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了下颚处一道骇人的伤痕。然后,他叹了口气。
“尹三贵啊尹三贵...”
如同来自地狱的呢喃,瞬间吹醒迷途人的惘然。
“你是谁?你不是衙门的人?!”
贝三顿时变了脸色,本能间,他刚想拔刀对峙,可未等自己的手摸到剑柄,就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传来了一道致命的寒芒!
死——
...?
“三贵哥哥,您别这么激动呀,我跟你开玩笑呢。”
尖锐的匕首在自己的脖颈处打了个转,一道沙铃般的声响从身后传来。那声音的主人轻轻地将贝三的右手从身侧压向远离武器的方向,但竟是让他不敢有丝毫的妄动和反抗。
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是那个客栈前的女子...她正甩着匕首,在身侧用猫一般的眼神玩味地盯着他。可这女子分明在送自己上楼后就离开了,从未踏入此处房间。自己却从未听到房门开启的声响。
“来,坐下嘛,咱们好好说。”
她拖来一把椅子。
“你们不是衙门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
女子不再回应,只是后退两步,倚靠房门。
“尹三贵,你可知罪?”
案牍前,声音传来。
“罪,我有什么罪?”
贝三下意识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男人。
那道伤疤,愈发眼熟。
“我想起来了...是,是你!原来是你!是你...哈哈,哈哈哈哈...你竟敢冒充官府!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这是死罪,死罪!诛九族的死罪!”
可对面的男人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们,我大哥的死,和你们脱不了干系!你们这群闯贼的走狗,我...我尹三贵就是死,化为野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所以你背叛了闯王。”
男人弹起贝三带来的信封,飘在地上。不用多说,里面写下的内容,让名为尹三贵的男人掉十次脑袋也死不足惜。
“是闯贼先背叛了我们!你们知道么,我做梦,我做梦的时候都梦到大哥了,他...大哥他...”贝三红了眼眶,“他要我杀了闯贼,给他报仇啊!”
“那你知道,你大哥因何而死么。”
“难道不是你们这帮奸人诱骗大哥入局,然后,然后...卑鄙无耻地,用乱刀砍死了他吗!”
他愤怒地盯着面前地凶手,但对方只是静静地从座位上站起,丝毫不打算否认自己的手段。
凶手背过身去,打开窗户,白昼的光落在贝三的眸子里,颇为刺眼。
“那是因为他哪怕做梦的时候,都惦记着那个名为王的位置啊。”
男人摘下斗笠,睁开眼眸。
“三贵,你大哥死得其所,但你不是,闯王理解你的背叛,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粘稠的呼吸声从地板的缝隙里传出,他拔出喋血的长刀。
“死,或闯,选吧。”
闷响从贝三的耳旋里碾过,他怔怔地望着从窗户落下,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