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惚间睁开眼,落入一片麦田。
麦穗左右飘动,仿佛一湾落日中的湖水,荡漾着送来风的耳语。老木的清香和麦子熟透的味道涌入鼻腔,抚开围绕在灵魂上的雾霭。腾空翱翔,而后重新面对大地,在无尽的失重感中,他这才猛然察觉,自己只是稳稳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一把普普通通的木椅子,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未来,都安安稳稳地坐落在这里的椅子。
怀中的幼猫打了个圈,露出柔软的肚皮来。轻轻伸手捋了上去,但并未着眼。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望着前方,望着这片金色海洋和无尽远处被麦子的光遮蔽的琥珀般的天空。日光落在脸上如大地般温暖。手中姿势变动,猫儿便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可是,他却无法感到安心。
他只得向自己发问:
为什么?
没有答案,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长,越来越粘稠,越来越迟滞。
兀然,麦子从麦田中飞起,如同秋日落叶一般涌来,如雨点般扑打在他的脸上!麦粒化为刀锋,撕裂肉身。桔梗融为长箭,穿刺躯体。海啸一般的麦穗像泥花一般,渐渐于他没去。
未有挣扎,只是闭上眼睛,任由狂啸蔓延寂静。
寂静之中,唤声从内心深处传来。
良——
怀中的猫儿拍打着他的脸颊,男人于是睁开眼,看着,而后,笑了。
原来,是你啊,
满穗。
...
男人睁开了眼睛。
额...
他拍了拍半只身体趴睡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对方嘟囔着从睡梦中转醒。
“唔...良爷,我刚刚梦到...有一只狗,在天上嚼麦梗...呼...再睡会吧...”
穗就窝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衣贴着睡衣。她的长发如同柳树的绒芽,覆在自己侧身。睫毛微微颤动着,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小巧的鼻尖倔强的拱起,带起那只粉白的唇。
若非醒来,恐怕真以为旁侧躺着的,是一只可爱极了的小动物吧。
“良...良爷...现在还早呢...你大伤初愈,得多休息...”
太阳既然可以从窗边洒落,说明时间也不早了。
男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将粘糖一样的少女从身上又是费劲却又轻柔地扒拉了下来,从床上撑起身,再尽可能地避开肩上的伤口,慢慢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衣裳穿好。下床了,先回头把被子给少女盖好,而后穿起长裤。
他没有着急离去,又坐回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再次酣睡过去的少女。
少女的侧颜被黑发掩盖,只露出了脂玉般的下颚。呼吸沉稳,时不时也有一些赖床特有的嘤咛声。
想必也是累坏了。
良想着。
距离自己受伤,应该是过去了一周左右。前几日要照顾自己,后几日还要为了闯军的各种事务忙前忙后。多半是合眼的机会都没有多少,就要为了下一件事情而操劳。
或许哪一天,自己就不再能叫她小崽子了。
他轻轻摸上了对方的小脑袋。
指节感受着青丝的柔腻,像捋过了春的呼吸。
“唔...良爷...等下...”
温暖的触感袭来,赖床的孩子在睡梦中挣扎着抱住了男人的手臂。
“有件事,穗儿想与你商量...呼...什么事来着...”
“你再睡会吧,睡好了再说。”
良没有抽回手臂,而是任由对方抱着。
“嗯...嗯...”
穗拉着他的手,那床厚实的被子却随着身体的上移而逐渐滑落,单薄的灰色睡衣只能勉强遮盖身体,雪白的肩颈和锁骨便露在了男人眼前。
...好像稍微丰满了一点。
他拉起她的衣服。
“会感冒的。”
“唔~”
回应他的只有无意义的呓语,男人身体一沉,少女反倒是翻了个身,拉着他的手又往被子里拽了拽。
“...”
他干脆靠着床头坐下,右手枕在少女头底下。闭上眼睛,细嗅着屋外流来的花的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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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带兵?”
李自成若有所思,看着眼前的男人。
良,他跟着他也快六年了。终于是在经历死地之后,想要展露锋芒了么?
闯王看向男人背后,拱手低头站立的人。
...呵,只怕并非睡狮乍醒,而是雏鸟长成了。
那名为穗的女子,初见时,不过是一个小不点模样,如今却亭亭玉立地站在良的旁边,倒是显得男人有些潦草。
这个女人,不可小觑。
若非是良忠心于他,而穗又忠心于良的话,他多半是要留个心眼的。
作为回应...
“何必良兄开口,李某巴不得良兄担任此职。”
闯王笑了笑。
“良兄武艺高强,早已胜过我不少。在沙场中也是一直率阵杀敌,多少兄弟都是跟着你冲锋才大胜而归。若是去看那官贼的匪榜,良兄你也是榜上有名。李某早就觉得,以良兄你的武艺和胆识,只是屈身在我身边做一个护卫,实属可惜。若是你能起身带兵,必然有许多兄弟愿意为你披肝沥胆!”
男人愣了愣,看着闯王吹了下杯口,茶香顿时飘散在简陋的帐篷里。
“这几日,闯军正好收了不少散兵游勇,他们原来的老大死的死,跑的跑,你且去挑吧。”
李自成抬起水壶,倒满了良的水杯。
“那么,良兄,你想要百人的队伍,还是千人的队伍?”
良低下头,水杯里显着自己的倒影。
“五十...”
他复述着先前记下的话。
“五十人足矣了,闯王。”
“是么。也好,慢慢来,五十人合适,分几个小队,不妨就先以侦察为主吧。”
李自成抿了一口茶水。
“带兵不同于打仗,并非只要如同一个莽夫一般往前冲,就可以做好。你要记得,你现在背负的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命了,还有你带的手底下兄弟的命。”
闯王前倾身体,靠近对方。
“为将,局势、谋略、魄力,缺一不可。
他又靠回椅背,淡淡地说:
“当然,最重要的是让底下的人服你。你跟了我这么久,应当心有领会。”
“...”
良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表示明白。
闯王的眼睛,并没有看向自己。
果真是瞒不住他。
“今后,你不再是我的侍卫,而是我手下的将领——虽说应该让你从副将做起,但就闯军现在这个情况,直接领兵倒也无妨了,不会有更多比你合适的人选。”
闯王指了指漏风的帐篷。
七日前的潼关之战,闯军遭遇歼灭,元气大伤。一时间竟只有李自成本人携着十余名亲卫从混乱的战场中逃回了大山里。
闯军虽然被杀的杀,逃的逃,但还是有不少人嗅到了风声,李自成也在有意识地将一些残兵收拢起来,休养生息。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也顾不上什么了。
李自成正了正神,抬起头,看向眼前二人。
名为良的粗犷男人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名为穗的娇小女子正看着自己,瞳孔里透出他的倒影。
...
自己曾以为良兄缺乏夺取天下的野心,因此也未曾打算交予他太多重担。但如今看来,猛虎并未休憩,只是他的野性,都被一旁的幼猫给吞噬殆尽了。
若是没有穗,这乱世之中,耿直的良,恐怕活不了多久吧。
他站起身,越过二人。打开帐篷的帘子,露出人丁稀少,百废待兴的新营地。
乱世之中,岂得安逸啊。
李自成望向天空,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