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亮的露滴在坠地树枝的尖端打了个转,啪嗒一下落在了下方的车前草刚刚萌发的嫩叶之上,水花沿着叶片的纹路如分叉的河流般分散开来,又在叶尖汇聚在一起,坠入更深的大地之中。滴水散为生命碎片的气息乍然惊醒了蛰伏的虫儿,它们身形弱小,数量庞大,循着湿度涌来,想要浸入自然的乳液之中,以滋养自己那过了一个干燥的夜晚已变得枯乏的躯壳。
“咔嚓。”
但那树枝被踩碎了,然后是一个庞然大物像山一般倾轧而来。飞溅的木片如同枪林一般扎入这群幼小生灵的躯体之中,而后是如同天穹坠落一般的黑暗降临。它们脆弱的外壳仅仅只能支撑身躯基本的游动,对这乍然袭来的攻击并无还手之力,也只得舍弃唾手可得的甘霖慌乱逃离,无影无踪,就好像它们从未来过一般。
良皱了皱眉头,盯着方才发出响声之处。
几只芝麻大的黑色虫子从少年的身下钻出消失不见,而突发事件的始作俑者靠在地上尴尬地摸着头,一副不知是应当笑还是不应当笑的表情。
“良,良叔...”
良叔没有回应他,转头继续向前走了。发声教训他的,却是一旁的穗姨。
“小飞子,先被敌人听见,死的可就是你了。”
飞子没见过穗姨的真容——也不好说见没见过,但穗姨一直都是包起头发,穿上素衣,缠起布带,再背把短弓,往外是妥妥的一副男装打扮。虽说个子不高,但她那独特的、如同用黄河边最细腻的流沙细细研磨过的沙嗓一旦发出声音,旁人也很难立刻就察觉穗姨其实是一位女子,顶多觉着这位阴柔的后生实在有点营养不良罢了。
再加上穗姨出门很喜欢往脸上抹泥巴,各种各样的泥巴,香的臭的亦或者是水的味道很浓厚的都有,可能是想假装自己长了胡子。但除了良叔,也没有别人会认真的去端详这个状态下的穗姨了。
这个小队里面,他最怕不是一脸凶悍的良叔,良叔还偶尔给他带吃的呢!反倒是一直神出鬼没,言语里透着一股清冷的穗姨更叫人莫名其妙的胆寒——听说穗姨以前干刺杀的!手上粘的血比良叔吃过的肉还多,不知真的假的。
少年用手撑了下地面,麻溜地滚了起来。
“对不起,穗姨,俺看刚刚的树上结了果子...就没注意着路。”
“再有下一次,今日饭食减半。”
道完,穗姨也就跟上良叔的步子头也不回走了。
“是!...是,不敢了。”
飞子把果子藏在兜里,哈了哈腰,连忙跟上。
他们此行的目的,一来是侦测明军的动向,二来也是探清周遭的地形,好为后续的行动铺路。
反攻是不可能的了,但划定一条合适的“游击”路线,却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为此,良叔亲自点了几个兵——当然,也没有太多士兵可以供他挑选。在少年的软磨硬泡之下,良叔可算是同意了他申请入队的请求。
除了他以外,良叔还找了馒头叔叔和花刀叔叔,以及穗姨,便组成了一个五人小队。
穗姨当时是这样念的。
“至少腿脚不错,让他来又如何,权当培养后辈了。”
而后,良叔摸了摸他那乱糟糟的脑袋,无奈地给他发了柄短枪和一件对少年来说还有些宽大的甲衣。
穗姨万岁!
飞子在心里欢呼。
那可是良!闯军数一数二的大英雄!一周前的那场大战之中,据说良叔可是在混乱的战场上,一个人拖住了明军足足半百之数的敌军,这才撑到了闯王有机会带着他撤退!跟着这样的人混,不知可以学到多么强大的功夫!
后面两日的照常巡逻里,几位叔叔阿姨教了他怎样在树上和石头上留下暗号,怎样顺着植物和动物的痕迹来寻找水源,怎样在泥巴中打滚以藏匿身形,常见的草药分别有什么用途,不会冒烟的营地要怎样搭建等等——就是没有教他功夫。
嘛,也不是完全没教吧,但也只是在闲暇休息的时候,让他双手抬着那杆四尺长的短枪,而后上手给他摆了一个托枪的姿势。需一只手握在枪杆的中心,另一只手包在枪的尾端,然后保持稳定,平行着向前戳刺出去。手劲不能松,枪身不能歪,有空就不停地练,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抬不起枪为止。
用穗姨的话说,这便是让他最快成为战斗成员的方式。
飞子没想那么多,只是在心里嘀咕这帮大人也会藏着好功夫不教出来,但手头的训练也并未因此而懈怠——狠狠努力,总有一天要学到良叔的无敌刀法!
他也并未想到,第一场战斗来的如此之快。
第三日的午后,他们刚刚趟过一条被横着长的老木掩盖的溪水,沿着那条树荫下长满了各种绿苔和树根的羊肠小道往前走着。良叔走在前面,穗姨在后头,飞子,馒头和花刀则在中间,他们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一段能够及时散开,亦可以很快组成阵型的距离。
他们马上就要拐过一个弯道,进入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但只见良叔在那个拐口前猛地停下了步子,同时背着后方打了一个手势。这手势飞子昨日还学过的,可一时间竟是大脑空白,忘了是什么意思,于是回头想问穗姨。
欸?
...人呢?
刚才还在后方的女子,此时已经了无踪迹,一点儿气息都没留下,就好像这支队伍自始自终只有四人一般。
良抽出了刀,用灌木隐藏自己的身形。
空地上有六个身穿明军制式甲胄的人,两人坐在木桩上,四人站在周围警戒。
这伙人很有可能便是明军派来探查闯军残党行踪的斥候队伍,敌对的双方此时相距不过六十尺,中间还隔着一道弯曲的小路,几根不高的树木,以及一些杂草灌木,还有大约三十尺远的空地,仅此而已。
人数和装备上都不利,良收回背在身后的左手。
撤退,还是进攻?
明军动了。
只见其中一个坐着的人动了动嘴皮子,然后站着的便分了两位出来,朝着良潜伏的方向走来。他们之中的左边那人持着大刀,右边那人人则是在左手握了一柄弯刀,右边小臂挂了一面一尺宽的木盾。
三十尺,二十尺,十尺,越来越近。
但只需——刹那的距离!
如同猎食的猛虎一般,良从灌木中猛然跃出,长刀顺势横扫,锋芒直指那持盾明军的咽喉!但对方显然不是刚上战场的新兵蛋子,那两人本就维持着一个警惕的姿态小心靠近,此刻也是瞬间反应过来,持盾那人立刻旋转了一个半身,将挂在右臂的盾牌面向刀锋袭来的方向,左手则横刀在腰侧,刚好堵住了袭来的刀路。另一位持长刀的大兵也并非吃素的,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朝着盾兵的前方蓄势空挥而下——若是来袭者执意要出手攻击同伴,那也必然会吃到他的这一发痛击!
岂料,这突然袭击出的男子并未因此胆怯,反而是压低身体,脚下用力一蹬,不退反进,拱入了持刀大兵的胸腹下方!在那大刀的刀柄砸在身上之前,手腕暗自发力,将自右向左的刀路提前挥出,并瞬间转为了一记自下而上的挥砍!那持盾兵反应不及,侧腹没有盔甲保护的部位被良的刀尖狠狠划过,潺潺血滴顿时飞溅开来!
这一刀得手之后,男人并未停下动作,而是趁着持刀大兵刚刚砍出一记空刀,下一回的攻击还未准备好之间眨眼的时间,再度压低身体,甩出右腿,狠狠砸在持刀大兵的脚踝之上,对方瞬间轰然倒地!良甩出长刀,朝着那人的面门用力插下——然而却是扑了个空,那持刀大兵几乎也是在身体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就朝着后方滚去,而后一个鲤鱼打滚,喘着粗气从地面站了起来。良的刀插在地面,而那侥幸逃生的士兵死死盯着良的眼睛中,迸发出不少生死之间的血气。
侧腹被切开一个口子的那个盾牌兵惨白地喘着粗气,踉跄几步退到了已然严阵以待的队友身边,而后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另一人解下了他的盾牌,套在了自己的右臂上。
明军还有战斗力的剩余五人很快便集结成了一个防守的阵型,他们看着来犯的恶人。
那是良。
闯贼身边赫赫有名的悍匪。
只见明军中的两人持盾着压上前来,包括起初那位持刀大兵在内的两人跟上,余下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将士在后方观望。良并未后退,只是一个侧身让出身位,一位接近六尺高的大汉立刻接替了他的位置。
这六尺大汉竟是撑起了一面三尺高,一尺半尺宽的大面盾牌!这类盾牌以往都是战场上用来抵挡对面的弓箭所用,笨重的很,这人竟然将其带上了这种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场!
那盾牌横在六尺大汉身前,一时间竟是叫明军先靠上前来的两人不知如何为好。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明军这边选择了率先发难,两人一左一右,从不同的方向横砍而来!
那大盾再宽,也不可能同时抵挡来自两个方向的攻击。
谁料,那六尺大汉的右臂向右一摆,格住来自右侧攻击,亦是露出了一直隐藏在盾牌下的左臂——那里竟然还别了一面小型的皮盾,而皮盾之下的左手,还持了一把和大汉的身形比起来算是相当袖珍的两尺长的短刀!朝着左侧攻来的人反应不及,扎扎实实的一刀砍在了那皮盾上,对那六尺大汉几乎是没造成任何影响,而那大汉格开这人武器的同时,手臂直接就是一挽,手里那把短刀就朝着对方的胸口刺去!好在是那明军早就心存警惕,先前挥刀时刻意留了几分力量,这才可以立刻后退,好躲过六尺大汉这下突然的反击。
而右边的那位明军,则才刚刚把自己的大刀砍入对方的盾牌,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出,就看见在巨盾的后方阴影处,有一抹寒光自黑暗中闪现而出!来不及多想,他猛地向左后方扭动,一个旋身,将将躲过了那发从暗处袭来的攻击。一柄短枪的枪尖扎在了他的身体刚刚所处的位置,几缕碎布从空中缓缓飘下。
好险!竟还有一人,躲在那盾牌后面!
那没了武器的明军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在盾牌的遮蔽之下,还有一名个子不高的持短枪的少年。
另一边的队友也被击退,这种情况下想要把砍在木盾上的刀拿回来颇有风险。他啧了一口,从自己的腰间再抽出了一柄直剑。
武器这种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僵持之间,他回头一看,自己身后的另外两名队友正在被那名为良的悍匪所牵制,战场中还有一名对方的耍双刀的士兵找上了自己这支队伍的领头人。一时间,战场中竟是又诡异的凝滞了下来,虽然兵器火拼的声响依旧不断,但九个人的动作都相当克制,一招一式之间,并未有太多搏命之举。
终于,事情出现了转机。
闯贼那边那个耍双刀的兵终于是没能抗住自己这边头领招招破防的重压,那双刀中的一柄被势大力沉的一刀给劈飞。自家头领正要乘胜追击,就见那双刀兵不知从哪里甩出一个小包袱作势就要飞到自家头领面门之上,好在他反应也是及时,立刻就用盾牌护住了脸,而后便是嘭地一声,包袱爆开一阵白灰,果然是石灰!这下攻击并未造成任何伤害,但是也给了闯贼那双刀兵一点喘息之机,得以成功撤到了稍远的位置。
但自家首领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打破平衡的机会!他根本就没有搭理那个已经败去的双刀兵,而是转身进入了这边的战局,想要加入围攻那名为良的悍匪的行列!
纵使是闯王亲自来了,也不可能在这种白刃战中以一敌三,何况这三人还都是训练有素,配合有间的强兵!那良匪本身就只是一直在招架二人的攻击,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攻,这下加入了第三人,还是明军这队战斗力最强的那一人,若是给他们三五招的机会,必然可以在此之间将其斩于马下!
可没想,自家首领才刚刚举起长刀,那攻击甚至还没有出手,他就立刻不知道为何立刻急速地后退,而后面色难看地低下了头,他的小腿侧面竟不知何时扎入了一根细箭!
对方竟然还有一名隐藏的弓手!这箭虽然不粗,但依旧可以影响他的行动。明军首领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立刻开始寻找那名弓手的踪迹。
找不到,找不到!
这弓手亦是相当狡猾,在一箭得手之后就立刻蛰伏了下来,任凭自己这边如何去找,也寻不到那隐藏的敌人的半点踪迹!
明军头领冷汗直流。
他不知道,自己腿上这支箭是否涂了毒药,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还藏了几个人。
他们本就有些孤军深入,继续纠缠下去并非良策。何况,将良匪出没在此处的消息传递回大军,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若是能够大军压境,再来一百个良匪也不够他们霍霍的。
“撤!”
当机立断,他立刻下令。
那前方的四名明军听到这个命令,也是毫不留恋,顿时便撤身向后,顺带着拖起倒在地上的那个受了伤的明军,火速地向着远处奔去了。
飞子想追,却被良拦了下来。
“追上不一定杀的掉,杀掉了一样知道我们在这。现在更重要的...是告诉闯王官狗已经离我们很近了。飞子,你腿脚快,快去!”
良喘着粗气解释道,气息也逐渐由低语转为怒吼。
少年不敢怠慢,拔腿就跑。
短暂的战斗结束,这片空地也褪去了灼热的气氛,逐渐回归到早春应有的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