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败将

作者:有道是城倾山 更新时间:2025/2/16 15:35:53 字数:4718

从天空洒落的光影像卷了半的竹帘般,鳞次栉比方点缀于林木之间。黑色的群鸦盘旋着落下,冷风刮过它们当中一只的腹部,它便知道夜幕已然降临,扭身回到它尚且微暖的旧巢,抚育那探出头的,早就嗷嗷待哺的幼灵。它们轻啄着从母亲喙边流落的肉汁,身体左右拱动着却不小心抖到了一瓣装点在杂乱巢穴边的一朵黑鸦精心捻取的她甚是喜爱的小白花。这花于是从边缘跌落,撑着捋过枯叶的风的手指飘荡,又在空中起了旋儿,飘飘荡荡,逐渐风停息,它也坠落,划过的世界变得模糊又再度清晰,痕迹从视野的缝隙里扎入,被我们所凝视着,似乎是想要诉说一个很久很久以前,早已被人淡忘的故事。

于是乎,婉转拂过青丝,落入她的眼眸。

“良爷...迷了眼睛。”

“是朵花,干了,没事,来,睁眼...呼——”

“谢谢良爷。”

“...”

满穗受伤了。

方才同明军作战时,她不慎被一根从灌木丛里伸出的尖刺割伤了小腿。虽说不影响行动,但她还是坚持要好好包扎上,免得留下蛛丝马迹。

飞子被派去给闯王报信了。这娃山性好,不至于迷路。而且,若是只有他一人回去,动静小,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各路人马跟踪。

大战一场之后,良在思考。

明军出现在离闯军临时大帐如此之近的地方,绝非一个什么好消息。

若对方不过是一队被派出来瞎猫来碰死耗子的队伍,并未真正掌握闯军残党的情报,便好一些。这些明军想要回到他们自己的大帐至少也得半天,加上还拖了个伤员,行军速度势必要再度减慢,大队人马想要率军前来,再找到闯军的具体地点至少也得三四天了,足够闯王这支残兵败将逃之夭夭,又藏匿到不知道什么山沟沟里去了。

“不,不对,这伙明军绝非地方军的杂鱼。咳,他们实力强劲,配合有加,若不是良爷偷袭得手,也很难正面攻破他们,再加上它们刚好走在那条前去寨子的路上,见形势不对又撤退的如此果断,定然是有备而来。”

穗靠着坐在树下,轻轻抚摸着刚刚缠上了干净绷带的伤口,一点点瘙痒的刺痛由之传来。

“良爷,我们还是做最坏的打算为好。”

——最坏的情况,自然是明军已经掌握了闯军残党寨子的方位,开始派出精锐队伍,想要探清李自成这伙逆贼的具体动向。

若是这般,可能距离明军的大军压来的时长,会是一天不到!

数百人的队伍行军和一个人钻进林子里并非一个概念,人烟会留下灼痕,车马会压出土槽,营地总会刻上痕迹。若只是匆匆逃亡,被追上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对方兵强马壮追击,没有食物之忧,而他们拖家带口,随时有吃不上饭的风险。纵使可以沿途打猎,但一来拖慢进度,二来也有被发现的可能。

就算各自散开,各自为战,也很难说的上是什么好主意。山脉太大了,几百个人若是不留下暗号和约定贸然在不熟悉的地方散开,哪怕不被敌人逮捕或是被野兽啃食,想再次寻见对方亦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何况,谁知道这之中会不会有人,在离开大队伍之后,选择投靠明军,出卖闯王?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及时击退了对方。

但——

良的心一沉,想到了什么。

“咳咳...这几日,许多鱼龙混杂的人都进了寨子,也被收了编,但也保不齐这中间有明军派来的奸细...亦或者是他们收买,再者想要趁着闯军虚弱想要拿了闯王,或者良爷的人头去领赏的,不足为奇...”

穗见良一副阴沉的表情,开口说道。

“闯王对此早有预料,因此从安寨的第一日起,就打好了再度撤离的打算了。”

“往哪里去?”

“往山里走,越深越好。明军人数多,装甲重,速度远不及我们。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撑到他们放弃追击便是。”

女子指了指脚下的山。

良看到了连绵不绝的山。

“良爷,扶我起来吧,我们该做事了。”

穗淡淡的笑道,淰了泥但依旧柔软的小手轻轻抚上了男人忧愁的胡鬓。

他们要冒险行军,查清明军的动向。

...

太阳转了小半圈,这附近的山野已经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地方,因此也不大敢轻举妄动,而是谨慎的,一步一步的向前摸索着。

“满穗,来看。”

良蹲在一处岔路口,这里靠近遍布苔藓的山石,地面上铺满了残破的枯叶,枯叶之上又有几粒石子不自然的翻开,露出了沾满新鲜泥泞的那一面。

女子踱步过来,挽着腿蹲下,细细察看。

“唔,一副很想告诉别人自己走了这条路的感觉呢。”

“怎么说?”

“良爷你看,这颗石子。”

她捻起一块指头大的青灰色糙石块,而后翻过来,将灰色那面显给男人看,上头刻了一道不自然的白痕。

“这种痕迹,需得是很用力的踢蹉上去才可以留下的,唔,着实伪劣。怕是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作更好的伪装了,只是随意为之的吧。”

“那另一条道?”

良指了指一条被茂密的林子夹在中间的羊肠小道,道上盘根错节,通往一个小小的土坡。

“良爷,可不要被这些事情扰了眼睛呀。”

女子拉着他的手,直直朝着先前那落了石子的路上去了。她的手足够娇柔,但意外的有力。

她的背影披拂着逐落的夕阳,头发如坠花的瀑布般涌下。

“他们带着伤员,走不了那种路的。”

女子转了个身,踮起脚尖,闭上眼,举起琼鼻,嗅了嗅,又张开眸子,睫毛闪烁着微光,晃了良。

“而且,这边有血的味道呢,良爷,你闻到了吗?”

“...”

风静了。

没有听清她的问题,良看了看女子清秀的脸庞,怔了怔。他回头看了眼已经不再灼眼的太阳,又循着光的纹路,重新看向了她。

她穿着一身缝了许多补丁的青白色布衣,有一些是他缝的;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脏痕,这丫头总喜欢往脸上涂东西;头发也就是那样随意的披着,亏自己还经常为她打理头发;踮起脚来也没有到他的下巴高,还总爱压着自己的脑袋。

这个人,那个她啊。为什么当我看你越久,就越是会离不开我的目光?

为何你的眸子,会映出如此动人的光芒?

...

这小崽子...

何时出落的如此美丽?

————————————————

他们没有找到明军的大帐,在深夜之中目送那伙士兵被其他明军接应,送上马车拉走后,良便没有再贸然深追下去了——游离在附近的明军实在是太多了,知道对方在这个地方设立了一处周转的据点已然足够,再往后风险便过大了。况且,知道了马车的方向,再根据附近地貌,也能大致推算出明军大帐的位置。

不过,在回途之路上,他们倒是遇到了一些意外的邂逅。

良捋开一处遮掩在山洞前的藤条。

此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他们刚刚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短暂休憩完毕,正准备继续踏上归途。

就在几分钟前,良注意到了一处刻在路边石头上的一个开口的“又”字。

这暗号是半个月前,李自成给几个手下的将军说予的,被明军探知的可能性也极小。况且此处离闯军活动的区域还有相当距离,不至于是官兵的钓鱼。

他让几个队友在暗处警戒,自行朝着暗号所指的方向走着,直至一处隐蔽的山洞前。洞前立了一根几近腐朽的树枝,纸条上用小刀横七竖八的刻了一些莫名的痕迹,十分扭曲,这若是叫旁人看到,只怕会以为是老鼠随意啃的,不当回事。

良按照树枝上记录的信息,轻轻吹了几下口哨。半晌之后,便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从洞内传出,他便不再犹豫,拉开藤条进去了。

洞内染着悠悠的烛火,一个络腮胡的汉子坐在里面,满头血污,整个胸膛赤裸着,左臂被浸了血红的布条紧紧缠绕。除他之外,有一个相对瘦小的影子在涂抹膏药,再另一人则是握紧着手中的长矛,紧紧地对准了来者,直到那络腮胡的汉子摆了摆手,他才将其放下。

洞内就这三人。

那络腮胡的汉子见了来着,长叹口气,缓缓站起,那庞大的身形在这狭小的山洞里,竟有着巨石一般的压迫感。

“良,真是遗憾。”

他缓缓开口,吐出胸腔中的浊气。

“让你见到我这副样子。”

良微微颔首,不多废话:“山王,闯王已经安生下来,我为你引路。”

“呵,真让他给逃出去了。”

“闯王自然是有天命庇佑的。”

“...天命,天命!罢了,不提也罢,只是——”大汉盘坐下来,灰尘扬起。“大山我这副样子,受了伤,弟兄们也被冲散,没几个跟在我身边了,你叫我用这副模样去见闯王,我又怎么能安心啊。”

山王一边说着,一边喘着气。

他是在良之后两年加入闯军的,当时山王已经带了一支近千人的队伍。

山王最早也不过是普通农民,因为个头大,为人也仁厚,所以便叫他大山。大山吃不饱饭,便领着村里还能动的人往附近的山里跑了,没想被土匪截击,虽说一番生死搏斗后反杀了他们,但媳妇孩子却一个没保住。

于是大山选择干脆占了那伙土匪的老巢,领着队伍,掀起旗帜。一开始是其他山头的土匪,后来变成路过的富商,再是山下镇子的地主,最后是县城的老爷。这个过程中,他的手上沾了无数的鲜血,至于其中有没有一些是无辜之人的,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良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为他身上滔天的血气所撼。

如今的大山,却如同滚落至地而碎裂的巨石,失去了那股翻过高山的怒意。

“良,我以前和官狗打的时候,不过觉得他们不过是一帮徒有其表的废物。我往前一步,他们往后一步,我再往前三步,他们便要后退三步,当我继续向前的时候,他们的背后,便是天上了。于是我挥刀,然后就能看到他们的灵魂,就和我的媳妇孩子一般,白色,像烟一样,又不像,散开的,但很是清楚。然后那灵魂飞到天上,便再无痛苦。”

大汉安稳了下来,那持矛的士兵重新回到洞口警戒,良便也寻了处靠壁的平地坐下。

“我不太喜欢想事情,但我知道,有聪明人在帮我,这样我就可以让更多的人解脱了。大山啊,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但良,最近不对,不太对。”

山王咧嘴一笑。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拳头不够硬了,刀也不够锋利了,要让他们解脱也越来越难了。”

他抬起头,看向黝黑的岩壁。

“那天,在挥刀前,我看到那人的衣袖上,有一块红色的布片。啊,我媳妇也曾经给我缝过一件,也是红色,就在一摸一样的位置。我娃儿特喜欢那一抹红色,总是嚷嚷着长大了也要穿,于是我套在他身上,那小脑袋直接就被盖住了,呵呵,他从衣服里出不来,像只蛤蟆,真逗啊。”

大汉傻呵呵的笑着。

“啊,结果,那一刀我慢了,对方的刀便也先落到了我的身上。”

“...”

“他力气不够,砍的不深,但那股疼痛突然让我意识到,原来,我只是在杀啊。没有什么理性和仁义,我只是在杀罢了。”

“山王莫要妄自菲薄,你对公义的奉献,诸位有目共睹。”

“呵呵,那又有什么用呢,梦醒啦。”

大汉垂下头颅,结块的头发盖在眼眸之上。”

“自从那伙官狗集结之后,这仗就一天比一天难打。从前是我们追逐他们,我们包围他们,现在却——好像我不管在那里打,都要同时应付十几个挥刀砍上来的官狗,我的那些弟兄们却也都自顾不暇,没办法帮到我了,啊,到底怎么会这样呢?”

“山王。脑袋值钱了,自然会有更多人盯着你。良某也是这样过来的,为了保住这颗脑袋,穗...我们也是不得不谨慎。”

“呵呵,若只是如此,便就好了。”

大汉抬头,眸子里闪过良从未见过的暗茫,他笑了笑,却没有笑出来,于是干脆,不笑了。

良沉默,从衣兜里掏出水壶,对方便也举起了那只破烂的木杯,二人就这般以水作酒,无声为乐。

适时,一阵叩石声响起,声音从洞外传来:

“老大,明军有动静了。”

是良的队伍里那个块头也不小的汉子馒头。

“花刀传来消息,明军正在集结整队,直指闯王的大帐。”

“多少人?”

“现在约摸一两千人,但不知道这波人的后头,是否还有更多援兵。”

“...”

馒头并未进入洞中,只是背靠着洞外的石壁,用低沉的声音念着。

大山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眉头紧蹙的男人。

“良,怎么,尾巴没弄干净?”

“昨天碰了个照面,被逃了。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数千人的话,闯王所在看来是暴露了。”

“闯王现在还有多少人?”

“不足二百,能打的不到一百。”

“呵,”大山笑了,“良兄弟,所以,你如此匆忙地拉我回去,是嫌我这条命太硬了吗?”

“...山王说笑,只是,在下作为闯王的‘将’,自然有着退敌的义务。”

“将?闯王准你领兵了?”

“非也,良某自行要求。”

“呵,罢了。”大汉随意地拾起一块石头,在手中揉捏,把玩着,“还是先想想,现在怎么办吧,良将?”

良凝视着那块隐隐发着油亮的圆石,沉默了一会儿。

“呵,你该不会想说,你要我们这几个人,去拦对面一千大军吧?”

山王的眼神略显玩味,不似莽夫。

“...我的队伍原先是五人,腿脚快的已经派回去报信了。闯王听闻我们的遭遇,自然会有所判断,我们不必再度回去,告知闯王明军最近的动向。所以,我们确实要拦对面那支...一千人的大军。”

“...”

烛火暗淡,山王的嘴角却逐渐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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