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衬勾到了一株不巧从泥路边的牙子上长出的尖刺灌木,她使劲扯了两下,没扯动,干脆解开扣子,这才能从布料的纠缠中抽身,回头三两下解开了被尖刺穿进的衣服,再度披上,而后继续踩着已经破烂不堪的草鞋,脚底忍着好几个水泡的疼痛,握紧那柄不尺长的短弓,咬死银牙,瞳孔似幽暗之火,身形如鹿般穿梭于幽林之中。
“唔!”
脚底一个踉跄,似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但她没有时间去顾及了,只得先用手撑了一下地面,泥泞不堪,滑了一下,稳住。她撑住膝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迈出已然酸胀的腿。
需要暂时和良爷分别了。
总算到了一处可以歇息的地方,后面远远传来的喊杀声也已经完全听不到了。穗把身体窝半山腰的一块石头的阴面,靠着坐了下来,她将手贴在石面,骤然传来的冰凉如同灌了凉水,清醒了下自己已然有些晕乎乎的脑子。
这支原本七人的小队伍,再度分头行动。这也是因为,一来作诱饵这种事情,实在没必要带上太多人,良与山王的脑袋已然足够值钱。二来面对千人的规模,三两人还是六七人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三来也是依旧需要有人向闯王汇报明军最新的动向,以便李自成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
但她到底没有多次亲历过残酷的战场,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的断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的明军,带给他们的压力,远非先前可以比较。就好像是一头垂垂老矣的雄狮,突然被血腥味刺激的发了疯一样,死死追杀着他们不放。哪怕闯军这些人占了熟悉地形和体力的优势,也难以真正彻底甩开这些穷追不舍的官兵。
以至于,她差点死在那里。
穗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反复地摸,的确是没有伤口的,但不知为何,却总有隐隐的幻痛从脊骨处传来。那感觉像落于水面的绒毛,你刚想去寻,细细观察时,又发现它早已无影无踪。
“唔。”
她咬了咬指背,不再去想,而后从一旁拾了根细小的枯木,在地上刻画起来。
若把附近的山脉看成一柄镰刀,闯王的寨子在锋利的内侧,那明军则是从刀的外端袭来。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良爷和她走的是镰刀的外侧,而馒头,花刀,以及山王带着的那两人走的是镰刀朝着刀尖的那一侧,这样便可以更快的和闯军大本营汇合。
穗将那没有多少温度的枯木顶在自己的下巴下面。
“回头...到处都是明军,向前,那就要穿过这座山...”
她眨了眨眼,“...还是在这里等良爷呢?”
不行,先别说她并未和良约定什么会合地点,也不可能在明军穷追不舍的情况下确定这样一个地点,被游荡的明军发现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她在心中希冀的那种事情。而一个只带了把短弓的女子,结局大抵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良爷脱险了没有...”
她叹口气,又揣了揣自己的兜,瘪瘪的,还剩几块干饼,一条腊肉,以及路上捡拾的一些能吃的小果子。好在冬天最冷的时间已然过去,山里总算多了些能吃的东西,也不至于饿死在半路。现在还早,若是顺利,没有迷路的的话,黄昏前还可以赶回去。
“...良爷。”
这个冬日刚刚回眸的早春里,山的影子被凉洒的日光拂去了雪的白灰,逐渐显露出它应有的颜色来。鸟兽啄开巢边枯烂的杂草,鱼儿争抢着水面之上新鲜的空气,花草垂着叶瓣,沉湎于刚刚醒来的长梦。
而后,是一阵脚步,这脚步引得那些生灵侧耳聆听,而后眨眼间便四散而逃。
“这边,这条路...贴着山脊走...”
良爷早年间是常在山里晃悠的,这在山里生存的本事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好好教给了她。
这世间千万座山,真要说,没有一座是人们未曾踏足过的,也没有一座是人们真正征服过的。
...
“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走那些没人走过的路。”
“可,良爷,走那些有人走过的路不是更容易被敌人追踪么?”
“呵...小崽子...当你一个人行走在天地间的时候,整个天地都会是你的敌人。这种时候,只有前人的足迹可以保护你。”
“哦,良爷的意思是,那些有路的地方,正是因为安全,才成了路?”
“...也是这么个意思。”
“良爷,进山的第七条注意事项,穗儿记下来了。”
“唔,这第八条,容我想想...”
...
记忆中的良爷,在认真思考的时候,总会将嘴唇抿起,胡鬓便被勾成一个特别的角度,混杂在沟沟壑壑的下巴中,怪是有趣。
不过,她没有时间去思考了,因为良爷那时说的第八条注意事项,现在就在她的面前。
野兽。准确的说,是一只身长三尺,浑身漆黑,獠牙鼓起的,野猪。
穗默默的将脚步挪到了一棵大树旁边,从衣服里掏出了匕首。
那畜生此时在七八丈开外,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边有点像没毛猴子的奇特生物。而映照在它那如绿豆般大小的眼睛里的有着土灰色与是灰色皮毛的东西,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爷说过,山里常见的东西,会主动袭击人的不多,但不管是何种野兽,首先便是要保持冷静,绝不能轻易后退逃去——人是不可能跑过畜生的,尤其是在山里。何况,一旦让野兽看到了你的后背,它便也知道了在人看似高大的外表下,其实也不过是一只站起来的猴子,而非...长了两只胳膊,四条腿的什么奇特又强大的物种。
哪怕是面对野兽,也要永远藏好自己的底细。假装自己是凶恶的猎人,这些野兽往往会被你的气势骇住,自觉退走。
不过,良爷也提到,这个原则对某些野兽不是那么生效。
一类是山中之王,老虎。若是不巧遇见它,你又没有武松一般的体魄,能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呆在原地,而后祈祷这只老虎方才已经饱餐一顿,对你没有太多兴趣。
另一类,便是野猪了。虽说野猪远没有老虎那般叫人胆寒,但也绝不是单独一个成年男子可以料理的。而那野猪之所以难惹,便是因为它性子实在犟。豹子这些野兽机灵得很,只要有一点点受伤的可能性,它们都不会轻易出手。但野猪莽起来就不是这样了,仿佛根本没有痛觉,如同一个狂战士一般,哪怕自己已经满身都是伤口,也是不创死目标决不罢休。
眼前这只野猪看起来像是年岁不大,刚刚长成,早春的食物很是丰厚,它应当不会吃饱了没事干,主动袭击看起来远远比它高大的生物才对。但那野猪的眼珠子却是不知为何,好像转了一转。然后,便一股脑地,朝着女子,冲了上来。
这身形不大的黑毛畜生,横冲直撞之时竟也仿佛隐隐掀起了风压!
穗几乎是在瞬间便作出了决断,她按耐住身体向后退的那股几乎克制不住的冲动,以进为退,反而是向前狠狠踏了一步,再张开双手,对着那畜生怒喝了一声。也是在女子踏步的瞬间,那黑毛畜生几乎是同时便刹住了步子。
有效!她再往前一步,那畜生竟是没有一丝犹豫,扭了个回环,头也不回的跑走了,钻进密密麻麻的树丛之中,片刻之后就没了影子。
“哈啊...哈啊”
一丝冷汗留下,女子这才发觉,自己的脊背已然被汗水打湿,心脏也正咕咚咕咚地狂跳,刻在身体里的恐惧还残留着深刻的余悸。
“哈啊,一只猪罢了...烤了吃,良爷,你要吃...啊...没事的,穗儿没有走错路,绕过这座山头便是了...”
眼前不到一里的地方能见着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头,山头上有着一块大石头,绕着这颗石头长了棵歪脖子树。前两日还在营地的时候,从屋里远眺,便能看到这颗石头与这棵树。而此时映入眼帘的,恰好是反过来的形状。也说明她已经到了营地的背面了。
她爬呀爬,爬呀爬。
按照计划,闯王此时应当已经跑到不知道多少里开外躲藏起来了,自己也只需要循着闯军独有的暗号,便能再度与良爷汇合。她这般想着,又继续迈动了很累很累的腿,终于够到了那颗石头,闭上眼,松了口气,歇息了一会儿,而后才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天火海,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