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盔甲的士兵正想挥剑，一支短箭便精准地扎入了他腿后盔甲的间隙，男人只感到腿窝里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左腿就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沉重的盾牌导致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露出了致命的要害。对面那大汉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猛地一刀挥出，士兵的脑袋便和身体分了家。滔天血光之中，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树丛里探出，馒头认出了来者，他冲撞开一个明军，再抬起一面大盾挡住飞来的流矢和刀剑，好掩护女子撤退。
“走！”
穗不敢迟疑，压低身形，如尾巴烧起来的猫儿般蹿入盾下，再顺着染满了血污的道路，向着上方夺路狂奔。这路是一个小陡坡，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想冲上路面，追杀闯王的明军越来越多，馒头和少数几位尚且能战的闯军亦是边打边退，招架得十分吃力。
“闪！”
听见陡坡的上方，有同伴远远的一声叫唤，馒头立刻收起盾牌，往道路两侧铺滚而去，穗也反应过来，一个打滚，钻进了路侧的狗尾巴草堆里，而后便见好几只燃了热油的火桶从坡上滚滚而下。
闯军物资不够，只能拿桶子装了石头，撒点火药粉，再淋上一些油脂，勉强当火桶来用。
熊熊滚动的桶子有些撞到了凸起的对面，有些直接滚落而下，还有些撞到了躲避不及的明军的身上，碎石如同岩浆般四溅，惨叫声顿时响起，对方剩余的人向后躲避，让他们这支闯军的残部与敌人之间有了一道小小的间隙。
在火桶裂开的瞬间，馒头便立刻从路边的林子里翻起身，那面虽然扎实但也显得笨重的盾牌被他果断丢弃，而后朝着坡上狂奔起来，越过高点，眨眼又离开泥泞的小路，顺着一条黝黑的通道绕进了层叶叠木的林子里，转眼没了踪影。
明军虽然很快便追了上来，望着黑黝黝的树林发怵，没有长官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贸然就追进去。跟丢了闯军事小，若是分开行动被对面逐个击破，丢了性命，才是亏大发了。对面本就是丧家之犬，没必要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拼命。
一位身着铁甲的长官被簇拥着从队伍后方走来。这人一身膘肉，面相仁厚，腰间挂了看去就价格不菲的一刀一剑。他皱起眉头，看着闯军人马撤退时在路面留下的杂乱折痕，以及顺着这些折痕，往林子里延伸而去的东一个西一个的脚印。
离开大路，山野间的小路错综复杂，而且更难行军。而且这山里一大片都是鸟不拉屎的无人区，若是进去了，就得考虑再也出不来的风险。
这次突袭，他们打了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这李自成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邪，还是因为吃了败仗受到刺激，竟一改过去的粗放作风，如今行事变得极为小心谨慎。看这架势，是在此处临时住所扎营之时，就早早就备好了撤退的路线了。纵使明军这边骤起发难，准备俱全，也没能成功将李自成的肉身或者尸体留在此处。
皇上怕是又要不高兴，孙传庭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树林，叹了口气。
方才逃走的闯军已经是对面最后一批还有战斗力的人了，至于闯军头匪李自成，早就跑到连影子都找不到的地儿去了。他们在这处临时扎起的大帐倒是俘了不少人，但也没逮到几个重要人物，尽是些杂兵和不参与战斗的老弱妇孺，也不知道能否审出一些东西。
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分几支队伍追上去，莫要冒进。其余人，随我留下。叫那内勤的带些帐篷和吃食过来，我们就在这下头扎营。侍卫，奉纸笔来，我要给皇上修书。”
闯军花了几天时间打理的废弃村落此时正好用来给明军落脚，还可以就地审问那些被活捉的闯军残党。皇上对这边的战事看的很紧，前些日子打败闯军的消息传到天京之后，那边见没能活捉李自成，便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唉，要命。
虽然他们策划了这场突袭，试图完成皇上的任务。但对方受到攻击，却并未立刻就大乱阵脚，溃不成军。这些闯军反应过来后，立刻便拿起武器，围绕着闯贼李自成，在混战中且战且退。后来这伙人又分成了好几波，愣是从不同的方向钻进了大山深处，他们不及对方灵活，在拉扯中便失去了李自成的踪迹。虽说明军端了这处营地，又格杀了不少匪患，但闯军头子未能被杀死或被活捉，这场行动终究说不上完美。
在奇袭的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另一路闯军的小规模人马，有名的悍匪——良和山王都在。孙传庭当然清楚对方想耍的是什么样的伎俩，也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多半要暴露，必须加紧行军，前往目标位置。但两个可以换取高额赏金的人头的诱惑也不可能就这样视而不见，虽说他也拨了个小百人前去追杀，但其余的大部队还是跟随他走向正确的方向。
至于为何他笃定那良兵分两路的队伍中，另一边才是正确的，就要归功于先前早早种下的种子了。
他摆摆手，一个狼狈的身影被押了上来。他再摆摆手，捆在对方手臂上的绳索被解开。
“你知道，李自成去哪了么？”
孙传庭的眸子里，映出一个慌乱的影子。
若是山王看到这个人，必然要大惊失色。
因为这个正跪在那朝廷大将前面前瑟瑟发抖的，正是他极为信任的亲信。
...
“馒头，能寻着闯王吗？”
“队伍被冲散了，闯王怕暴露行踪，也没有留下什么记号。咱们最多循着脚印走，但也不知道哪一条才是正确的。”
“...也好，这样哪怕官兵追上来，一样是找不到他的。”
“穗妹子，良兄去哪了？”
“良爷...和山王留下来断后了，我也不知消息。但看闯王这边的动静...实际上去追捕他们二人的官兵并不是多数。”
“...”
穗所在的这支最后才撤走的闯军跟着一处小路，沿着被密林遮盖的峭壁与潺潺而过的溪水走着。路上塌了杂乱的脚印，都比较新，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一路过来的岔路很多，朝着不同的路面分散而开的脚印更多，不知是单纯因为他们这些人走散了，还是闯王命令大家分头行动以防被明军一网打尽。女子挑选了一条更有可能是大部分前行的方向，但究竟能不能和闯王会合，他心里也没底。
良爷...
穗的心里很明白，闯王之所以不留下任何记号，不仅仅是忌惮明军，更因为一个叫人不得不去揣测的事实——闯军之中，有鬼。
大山很大，闯王挑选的藏身之处又被群山环绕，极为隐蔽，若不是有人引路，官兵又如何得以如此迅速的找到他们？
闯军这几日吸纳了不少残部，这之中有几位心怀不轨、怀着出卖闯王以换取余生安稳的想法的人也并不奇怪——毕竟朝廷开出了足够诱人的价码。虽说这些人也不一定是存了心要背叛，但一旦形势不对，为了保命，还是什么都有可能做出来。
何况，也不排除有明军的探子混进来的可能性。
只是，他们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已经作了不少防备，例如记录所有来寨人员的姓名籍贯，要求任何人出入营地都要报备获准。闯军现在缺少食物，不可能拦着那些要吃饭的人出去打猎觅食，因此对于那些底细不甚清楚的士兵，也只是规定好每个人出行的时间和范围，以及必须要在日落前回到营地等等。没想到还是透了风，让闯军找到了这里。
但官兵来的如此迅速，那就一定是有个极为熟悉路线的人，直接出面引路而至。
“你怀疑是他？”
馒头叹了口气。
“是，我们一行四人，俺，花刀，还有山王的那两个小弟。”
“嗯。”
“那小的行事没有太多可疑之处，不过那山王的弟弟有一次借口方便，离开过我们的视线。虽说是撤退之时的步伐并未拖后退，但只要他还和我们在一起，官兵就好像长了狗鼻子一般，在后面穷追不舍...若不是他跌了一跤，被一些跑得快的官兵逮住了，俺还真没有怀疑过俺们是被跟踪了。”
“怎么发现的？”
“直觉吧...那兄弟被逮住，俺们也只能先放弃，拉着那小跟班继续跑，后来才发觉官兵追着我们的步子，莫名迟钝了很多，俺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好像狗鼻子蒙上了一层药粉，不灵了，所以俺才怀疑他。”
“听说这世间有一些奇人，可以闻到一些别人闻不到的，及其细微的气味——或者他们真的牵了条狗，那山王的弟弟身上又恰好有什么狗崽子们十分喜爱的东西，一路循着气味追来”
“穗妹子，怪我，是俺不够谨慎，才叫那奸贼着了道。”
女子摇了摇头。
“不，若是我和你们一起走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察觉到...唉，但良爷那边...”
“良兄勇猛无双，又是山野间的好手，穗妹子你不必担心。”
“我也是知道的，但我们这一走，良爷又要如何寻着我们呢？”
穗扒开一根灌木，擦了擦额头上又流下的冰凉汗水。他们面前的路几乎已经消失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寥寥有几株野草倒伏在一旁，勉强可以看出是有人曾在其上踏足过的地方。
他们这个小队伍也不过七八余人，除了馒头之外，其余人穗也只是看着面熟，但还说不出名字。
“花刀呢？”
“...闯军和官兵开打后就失散了，俺没见着尸体，花刀是个机灵人，应该带着那小个子跑了吧。”
“这样...啊，前面有人！”
一条三岔路口的大榕树那似乎正摇摇欲坠地枯黄树干上，一个人探头探脑，露出脸来。穗认出他，竟是飞子，她先前还教导过的那名少年。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女子，连忙三两步踩过几根枝桠，从树上跳下，飞奔过来。
“穗姨您没事？！太好了。”
穗打量了他一下，少年的头上有一道赫烈的擦伤，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她问道：“闯王让你留下的？”
“对，穗姨，闯王叫我留在这里，若是见到的是熟悉的人过来，就为他们指明方向。若来的是官兵，就赶紧逃向错误的方向，再燃了火信子上天。”
少年晃了晃手里的烟花。
“哦？那闯王可曾说过，来的既不是明军，也不是你熟悉的人应当如何？”
“这——”对方摸了摸脑袋，“闯王没提，但我想，若是真有这种情况，我就躲在树上，不出声，他们爱走哪边走哪边。”
“唔，算你机灵。”
少年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然后指了指一条被灌木掩盖的小路。
“那穗姨，走这边。”
“你不和我们一起？”
他眨了眨眼睛。
“闯爷和我说，要天黑了，后面不再需要有人引路了再回去。”
穗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其他人。
“不用了，我们就是最后断后的人了。”
“欸？那...”飞子结巴了起来，“我还没看见良爷呢...”
“走吧，带路。”
“哦...”
少年摸了摸脑袋，回头探了两眼，也不敢忤逆穗姨的意思，连忙从后方跟上。
夕阳从林海的崖边落下，蕊红烧灼着花的清香。明军的人堵住了退路，他们只得朝着位置的方向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