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滚滚落地。
鲜血,浸染天空。
泪水黏着在大汉的脸上,被噼啪的雨水所掩盖。
“二郎,苦了你...”
错愕,还来不及理解疼痛,便是天旋地转,而后乍然陷入黑暗。
他不必再恐惧了。
没有人会想到,山王竟然如此果断地,亲手斩杀了他的亲弟弟!
就算坐实了背叛的行径,但那可是他的亲弟弟!
众人沉默了。
默默地看着那孤独的背影,拾起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如同蜷缩的巨熊一般,往森林里走去。
没有人阻拦,他们看着倒在地上了无生机的无头尸体和顺着头的方向逐渐蔓延消失的血迹,一言不发。
风在萧瑟。
李自成起身,目送他远去。
尹三贵愣在原地。
穗久久不语。
而良,也只是再度叹了那么一口气。
这事,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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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坐实了被官兵跟踪,那这处临时营地自然还是随时有被突袭的危险。闯王没有犹豫,立刻吩咐众人收拾物件,准备继续往大山更深处撤离。
一直到快要准备就绪了,山王还是没有回来。
李自成便将良唤了过来,扔给他一个东西。
良定睛一看,竟是那染血的香包。
“闯王还未将这东西处理掉?”
“扔掉,或者带着它跑远,或许还能争取一些时间。”
“这是...让我引诱官兵到错误的方向?也未尝不可,良某远远的找个地方,将它扔下,换身衣服,再回来同闯王汇合便是。”
没想,李自成摇了摇头。
“非也。”
“那,闯王...”
“我们...”李自成回头看了眼忙碌着的众人,“还有一个时辰就能收拾好。良,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找到大山,把这个交给他。”
“这...!可是,闯王,山王的人...”
良远远地看了眼尹三贵,那人此时正如麻木地搬运着为数不多的物资,看不出心底的情绪。
“不必担心,你去便是。”
“是。“
闯王转身离开,良也就回头唤了一声。
“小崽子!”
被念到名字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账册,一路小跑过来。
“怎么啦?良爷?”
良看着眼前一副仿佛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解开了缠绕着武器的带子,将沉重的长刀放在了穗举起的双手之上。
“...好重!良爷...你怎么一副这种表情?不带刀没问题吗?”
“...用不上。倒是你...“
良的声音压低。
“有事一定要找我,我护你周全。”
“唔,良爷...”
穗当然知道良指的是什么。
“对不住,良爷,我太...急躁...但我也是为了闯军。”
“性命无虞即可,切记,先用我。”
“...嗯。”
少女低头,任由对方的手指点在自己的脑门上。
其实很多时候不需要太多话语,一点点指心的温度就可以表达许多意思了。
“良爷...”
“嗯。”
“穗儿...”
“知道。”
“呵...穗儿这次便不用抱一下了,良爷记得准时回来吃饭便是。”
“好,今夜有肉?”
“给良爷备着呢~”
“多点料...这几日吃野味吃的太干了,不得劲。”
“需的!良爷候着便是。”
“走了。”
“嘿嘿,地面湿滑,注意脚下哦。”
“是是。”
良摆摆手,走进雨后的森林。
血迹虽被洗刷,但腥气依旧很重。良一路上走去,听到了不少琐碎声响,恐怕都是被这味道吸引来的野兽。
人是很好找的——不如说对方根本就没有躲躲藏藏的意思。
天色略暗了,他来到一处崖边,崖边鼓起一个小小的土包,土包上插了一根木枝,木枝上包了一片小小的头巾。头巾飘扬在云端,映照着血红的残阳。
而山王,正坐在那残阳之下,随着雨后赤诡的天空,光线将他的影子都带成了泛血的暗色,如同一条只能踏过一次的路的终点。
恍惚间,良也不知他是要从地狱归来,还是正在前往地狱的漫途。
唉...
“不压两块石头,怕过两年过来找不到,这土包,大雨再唰几下就平了。”
大汉未有回头,但也并未阻止良在自己身旁坐下。
“不必,俺那些兄弟就没几个是葬在祖坟的。”
“...”
“而且俺也未必会再回来了。”
“山王,你...”
“呵,良兄,俺的刀法还是没有你精湛,若是你出手,必然了无痕迹。”
“不...我没带刀,不能给你演示了。”
“...良兄倒是坦诚。”
“但就算是我出手,也不会差太多。我能看出,二郎走时,是没什么痛苦的。”
“那便好...”
大山沉默了一会儿。
“俺这个弟弟不似俺笨拙,有个好脑袋,若是生在一个好人家,能送去念书,必然大有前途。但他性子软弱,上不了战场,杀不了人,不过也是因为这般,他才活了这么久...否则早该死在不知道哪回打仗上了——我其他的那些兄弟,都是这么不明不白丢了命。 ”
大汉顿了一下。
“那日俺同山匪搏斗,他躲在草垛里逃了一死,活到今天。可现在想来,俺那弟弟若是死的早一点,就不必似今日...”
“他既然背叛了闯军,闯王是一定要杀他的。”
“是啊。”
山王苦笑着。
“是俺的错,俺这个当哥哥的没能管教好弟弟...不,若是山匪袭击那天,俺没有赶着去救他,说不定就...”
“...”
“就算俺可以带着他从闯王那逃走,但那之后呢...俺那弟弟,要背负着叛徒的骂名,一辈子活下去吗?”
良在心底摩挲了一会儿。
“山王若是铁了心要走,闯王是断然留不住你的。何况...就算是在现在的闯军里,也依旧有支持你的人。”
“也许吧,俺只是...不忍心看他活在担忧与害怕里。我这弟弟自从和我离了村子,就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早些还没造反,担心那帮山匪溜进来割了他的头,后日里起义了,他又总是害怕官兵剿了我们的寨子...若是哪天被逮了去抽筋扒骨,遭受拷问,他断然撑不住啊。”
大汉紧闭双眼。
“如今,俺这个做哥哥的亲手了却,亲手了却最为合适...咳咳,二郎...”
“山兄...”
“良兄不必多说,二郎他死罪难逃。俺也并非所谓的大义灭亲,只求俺这弟弟最后可以没有痛苦而已。”
“山王,这是闯王让我交给你的。”
良拿出那个脏兮兮的香包。
“这...”
对方接过的瞬间,这数百斤重的汉子竟也止不住地颤抖。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亦或者恐惧。
“带着它吧。”
“...不。”
没想,大山将其扔下了悬崖。
几吸之后,树叶散落的声音传来。
如此一来,也不存在什么引路的诱饵了。
“不必了,良兄,领俺回去吧。”
“这...你,可自成...”
“良兄不必劝诫,俺绝非苟且偷生之人,若闯王认为俺该死,那山某自会伸出脖子。若闯王依旧认为俺是可用之人,那山某依旧会冲锋陷阵。俺当年既然立下了誓约,就绝不会背叛。山某至今相信,闯王是能做成大事的人。”
“...那便来吧。”
他们在山林中穿行,留下厚重的泥脚印。
良望着那个远远不似数日前意气风发,但却依旧坚韧的背影。
忠诚、背叛、大义、复仇。
良想起了穗。
他的命是她的。
他的使命也是她的。
可若有一天,这两者发生了冲突,他又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