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兽散去,枝桠在空气中微微晃动。
闷响从腹下响起,王三当即就如同甩出热锅的烂肉,一下飞出了好几米远,哗啦一下撞在一堆木柴里。碎木划破了他的衣服,嵌入肉里,手臂和脊背的鲜血顿时潺潺而出,但腹部扭曲般的疼痛更先一步死死攥住了咽喉,发不出声。王三只得先干咳几声,一些胃液溅到自己的破衣服上,让剧痛稍微松紧了一下神经,他这才有了哀嚎的能力,但当抬头看到良那阴沉眼神的一瞬,又不禁捂上了嘴。
他真的会杀了自己,真的会!
王三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舔血的眸子始终盯着那个背影。
良的确动了杀心。
但这种时候,杀一个名义上是自己战友的混账,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良爷怎得心软了?”
穗轻轻将玉钗弄回发中,坐回摆了账卷的案台上。
大山之中的物资极为匮乏,这套长宽不过数尺的桌椅还是托闯王命人造的,专供她记录物资所用,连李自成自己都没有。
墨水早就耗尽,现如今也只得取些煤炭勉强作用,纸张的话则是用一些动物皮反复利用,或者找一些平整的石头——如今闯军的人数已经严重缩水,简单的记录和算式倒也够用了,只需将最关键的数字录在珍贵的纸上。
木头和茅草堆起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但是在房门口压了几块剖面光滑的石头。这样,当阳光落到门口时,反在石头上的光可以让室内稍微亮堂一点。
屋子也相当低矮,就连良这般不算特别高大的汉子,在房间内也会感觉有些逼仄,转身都感觉不便,也就是穗这样娇小身材的女子可以可以适应。
此时她倒是一副笑吟吟的面容,尽管她刚刚遭遇了足以让寻常女子惊吓不已的事情。
“怕乱起来,乱起来便不好收拾了。何况...”
良回眸,用余光看向那个看似单薄的女子。
乌黑的秀发之上,那支银色的玉钗只反射出一道狭窄的暗光,却依旧叫人不寒而栗。
连他也不清楚,在她那看似无害的刀上,到底沾了多少血。
“那小子若进了这个房间,怕是没命出去了。”
“良爷可不要小看我呢,让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的办法,穗儿要多少有多少。”
“...你若要杀人,收不了手。我这回给他一个教训,他若再来,我也会杀了。”
“唔,是叫王三来着?好像是...大威将军手下的人呢,不过大威将军在之前的战场上已经脑袋和屁股分家啦,闯王也没收他,就任他在营地里做事了。”
“倒不似有人指使。”
“...闯军一直在山里待着,人心不稳很正常。早先两月,大家都未能从吃了败仗的余波上缓下来,所以还可以拖着...”
“这鬼地方确实啥都没有...”
“的确,何况食物...虽说现在还可以猎些东西,但时间一久,不管是兔子还是野猪,数量都会变少,光靠摘果子也撑不住的...”
“...”
“何况,就算不谈食物,没有女人...”
穗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摩挲着,那极为微弱的影子也随之移动。
“...哼。”
“总之,要么走,要么留。若是走,便得打探清楚外界的局势,大明是否撤军,百姓现状如何,哪里还有可以汇合的部队...以及第一个要攻打的城池。若是留,便得处理干净内部的这些事情...”
说到这里,女子顿了一下,站起身,拉起了男人的手,越过已经乱七八糟的木柴堆,绕过几颗今春才发起的新芽,再爬上一个小小的土坡,土坡上长了几株单调的树,树下有两块高高的老石头,一大一小,简单磨过,正适合落座。
现在是黄昏的时候,一点点月牙从云的末端浮现。阳光从他们的影子下溜走,正好涌入通往闯军营寨的路。寨子在的山谷算不上宽阔,因此闯军的众人也零散在各个地方驻扎,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聚集在一起。这条路是被闯军硬生生踩出来的。
穗看着那条埋在林子里的路,将自己的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拉在对方那坚实的胳膊上,脑袋也顺势靠了下来。
初春的夕阳暖暖的,穗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写着“走”,一个写着“留”。
“闯军现在也又慢慢汇聚了近百人。王三只是一个按捺不住下半身的小角色罢了,但问题的确存在...两个月还好,若是一两年都待在山里,没有女人,没有战斗,没有恐惧,那帮爷们要发疯的...”
“倒是没什么感觉。”
“良爷是历经过生死的人,自然不一样。但就算是闯军,也鲜少经历过那种拼杀至最后一人的战斗...潼关的时候,说是败了,其实许多人见势不妙,直接便跑了...也未有和明军战至最后一刻。像良爷和山王这种始终冲在前面还能活到现在的疯子,其实是极为稀少的。”“我只是负责破阵...晋地一带原本的官兵都是软柿子,因此也算不上危险。”
“嘻...明军那边开出的悬赏,可是把良爷排在只在闯王后面一个档次的呢。”
“...”
良没好气的揉了揉穗的脑袋。后者似乎很吃这套,手上的树枝轻轻转着圈,在“走”的那边又写了个“明“字。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良爷怎么想?”
“我听你的。”
“嗯~若是打算继续蛰伏,就要想办法解决食物的问题...我们可以往外探探,这附近总会有村子的,我们换些种子农具...闯军里会务农的人有很多,种粮不成问题...只不过...”
穗停下了动作。
“麻烦在于...不是所有人,都想留下...我们在这山沟沟里虽然暂时稳定下来,但架不住会有人想往外出去...也有很多人没办法接受失败。”
女子又在“留”的那边画了一个“山”。
“山王...是不甘心蛰伏的,他怕在山里待久了,会忘记血的味道...二郎的事情对他不似看上去那般轻巧,他或许是想,死在战场上。”
穗喃喃着,良听着,一会没听。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手掌上的磨痕,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分神。
丫头,丫头...
“满穗,若是问你,不顾闯王或是山王,留下还是离开?”
穗有些讶异,一双历经风霜的眸子盯上了男人的脸。一丝晚霞滑过了他的下巴,她便伸手轻轻,触了上去。
粗糙又坚硬。
“良爷,我么...呵,穗儿这回竟真有些贪图了。”
“嗯?”
“不...”
趁着对方还没来得及发现,她偷偷抹去了眼角的些许晶莹,又将脑袋倚靠在男人的肩头。
“...良爷,若是我们真想未来有一天可以诛杀豚妖,就不能着急出去。大仇不是一日两日便可以得报的,我们要找一个机会...找一个一剑封喉的机会...”
男人这才偏过头,看着身边这个熟悉的小小影子,叹了口气。
“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却不知道到底何时才能把刀架在那豚妖的脖子上。”
“良爷...良爷不要着急,总会有机会的...闯王是有君王之相的人...他总有一天会...”
“自成他...”
良沉默了。
两个月前,山王诛杀他的亲弟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没事的,良爷,李大哥他...这就是帝王的样子。”
“...”
“大明已是风中残烛,我们不会等很久的,良爷...”
她的手臂轻轻揽上良的脖子。
男人沉默不语,却是伸出手,摘了片从旁探出的绿叶,滑进唇中,一阵清脆的声音便悠悠传出。
这技艺是穗不知从哪里学会的,教给他,他也便会了,女子爱听,良也爱唱。
穗靠在他的肩膀,轻轻地听。
“良,我们都活下来了。”
“所以,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会继续走下去。”
“直到成功复仇的那一天。”
“对吗,良。”
曲声汨汨,她依偎在仇人的身旁。
他是她的仇人。
可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
“良,活下去。”
“这是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