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混沌之中,漆黑中,从遥远地方传来车轱辘撵过不太平的泥地摩擦出的轻响,伴随幅度小的摇晃。
隐约还飘来似有若无的琉璃铃铛声。
车窗外传来人说话的嗓音,脆生生的,年龄都不大,落到耳边像隔了一层纱布,不太清晰。
“……阿姐捡到的人什么醒来,我之前偷偷看过一眼,那个人全身血,没一处好皮肉,要我说她命真大,居然还留了一口气。”
“少说点话。”另一个人提醒她,然后情不自禁多说了一两句。
“大夫之前看过,这人也可怜,估计被火药炸的。我这几天帮她换药,那张脸长得比咱们楼里的一些姑娘还好,可惜被炸毁了。”
“呀,好可怜。她、她醒过来不会想不开自尽吧?像如锦姑娘那样。”说道后面,这人声音转小,怕被人听去晦气。
“脸毁了算什么,大夫说这人能活着被阿姐捡到前世修了八辈子福气,断定救不活,可阿姐看她可怜给人带上路,每天药材不要钱的用。”
“呀,那可怎么办,那个人不会真死在咱们马车上吧!”
“小点声。人没气了就当阿姐捡了只小鸟,咱们悄悄丢了,别闹到面前, 阿姐听了也不高兴。”
嘻嘻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聊太多便记起规矩,不再说闲话。
宫梳儿从混沌中缓慢苏醒过来,听到别人如何将自己抛尸,哭笑不得。
脑中尖锐刺痛炸开,视线天地旋转了一番,等过了一会儿才好起来。
四肢被绷带裹成木乃伊,清新略微苦涩的药香飘满整座车厢内,萦绕淡淡铁腥味。
她费劲力气抬起一只胳膊,肌肉神经疯狂抗议,疼痛丝丝缕缕传来,但还可以忍受,练剑的实在可比这个痛多了。
身体主人醒了后,体内灵力自动运转周天,调息内府。微弱的灵力流转过经脉,内伤缓慢修补着,连疼痛减少了一两分。
神识扫过体内,宫梳儿无奈叹息,那爆炸的威力过于凶猛,身为筑基后期的修士也不顶用,外伤严重,内伤更严重。
要好好修养个把个月。
宫梳儿扶着榻起来,四肢刚开始僵硬,后面多动动勉强逐渐熟悉起来。
光起身做起来,雪白绷带沁出缕缕红色。
刚刚听两个小姑娘聊天,自己算毁容了?她郁闷伸出两根包扎成白萝卜的手指,盯着沉默几秒钟,放弃摸脸的想法。
身上哪里不是绷带,摸了又怎么样,就算真毁容,到时候买点生肌丹之类,脸还是那张脸。
体内灵力稀少,爆炸时全部用来护住心脉,现在丹田空旷不适应,连储物戒指都没法打开。
郁闷惨了。
她及时捏爆了传送符,不知道传送到哪个地方。
忽然,她脸色微变,上下摸了摸。
她的东西和她的剑,不见了。
正当宫梳儿思考时,马车不知何时停下来,一缕亮光从帷幔掀起的一角射进来。
钻进一个陌生的芳华少女,梳着丫鬟鬓,嫩黄长裙,娇粉衣裳,越发水灵。
端着一碗乌黑发亮的药,一股能将胆汁呕出来的苦味弥漫。
丫鬟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马车内本该躺着的人坐起身,她惊呼一声,“你醒了!”
“哪里不舒服,还是哪里痛?喝水吗?要不先把药喝了?”
瞧着丫鬟兴高采烈的活泼模样,宫梳儿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说话。
嗓子干燥仿佛塞进一片沙漠,又被沙子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宫梳儿:……
很好,变哑巴了。
眼前的丫鬟似乎察觉到她不能说话,一点也不惊讶,反而将手边的药递过去,眉眼弯弯,“呀,我喂你吧。”
拾起瓷勺,熟练地吹凉,将勺子递到宫梳儿嘴边。
宫梳儿尴尬比了比手势,表示可以自己喝。
丫鬟见看不清脸的病人这样说,竖起眉毛瞪了一会儿,宫梳儿执意坚持,她不可能对病人来强的,无奈将药碗给对方。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见一个刚醒的病人,以一种喝毒药的坚决态度,喝完就归西的强大气势,吨吨吨灌进胃里。
尽管宫梳儿竭力避免中药碰触到味蕾,喝完舌根仍然苦麻了。
绷带下的脸露出一副消化不良的狰狞表情。
外人无法透视,但绷带上露出的一双眼珠,透出生无可恋的眼神。
丫鬟掩嘴呆滞:“……我去给你倒碗水。”
说罢,她风风火火又掀开帷幕跑出去了。
还想问自己身上的东西哪去了的宫梳儿:……
干哑嗓子湿润后,不那么难受,伴随着的沙哑的痛仍然没有好一点。
估计是后遗症。
那位活泼的丫鬟捧了一碗水进来,将小臂上挂着的一套衣服放在一旁,拿起剪刀帮宫梳儿剪开绷带。
“你醒来的正好,我们今天到地方,假如你再迟一点醒来,小桃姐姐估计要将你扔到城外的乱葬岗。”说这话时,她语气依然那样活泼,随口一说似的。
她感觉不妥,补救了一句:“呀,你别生气,毕竟我们不能把尸体带回去的。”
差点成为乱葬岗一员的宫梳儿无奈点头,表示理解。
在丫鬟解开绷带换药的过程,宫梳儿得知她的名字,叫小珠,小时候犯了错,阿姐救了她一命,就一直侍奉在阿姐身边。
宫梳儿心中感到一丝奇怪,小珠对口中“阿姐”十分尊敬,应该是这些马车的主人,也许主仆两人关系比较亲近吧。
小珠是个天然小话痨,自言自语都能兴奋说上一一大堆,话题跳跃又大,苦了现在没法说话的宫梳儿。
听着耳边扯一些西街哪家穷秀才听曲没钱被打了出去,或是东街的小孩爬墙摘果子,被小孩娘找到,狠狠骂了一下午。
宫梳儿从这些零碎的话中,大约明白自己可能被传送到凡人地盘,不管是熬制的中药,还是覆盖在身上的药材泥,都可以窥探出一二。
还好,起码自己可以在凡间休养伤势,再回剑一宗。
希望巫汩、陈姣姣和水璇平安离开小秘境。
换好药后,宫梳儿纠结几下,才换上衣服。
这衣服做工好,料子摸上去也不错,虽然比不上修仙界中的法衣。
凡人的东西和修仙界的东西比,是耍流氓。
只不过,这衣服的颜色是否太艳了?
她身上穿的衣裳又紫又红,对于不是白衣就是蓝衣的宫梳儿而言异常奇怪。
而且,这衣服熏香熏得太重了,胭脂粉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摸了摸鼻尖,宫梳儿趁机插话,朝小珠比划,问她的东西。
小珠领悟了许久,恍然大悟道:“你手指戴着的戒不方便包扎,便取下来,还有你手里握住的金球一起放在阿姐那里。”
说到金球时,小珠眼神露出几分喜爱之色,金灿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纯金,精致又好看。
估计没几个女人不喜欢。
听到储物戒的消息,宫梳儿坐不住了。
“呀,你别急,是很重要的东西吗?你放心阿姐不会拿别人的东西。”
小珠拦不住宫梳儿,跟在她后面叽叽喳喳,脸上包扎绷带的宫梳儿收到不少怪异的视线。
最华丽的马车前,宫梳儿和小珠撞上正抱着一堆姹紫嫣红的衣服和价值不菲精巧的饰品的另一个丫鬟。
她就是小桃,脸若蜜桃,青涩又饱满。
人拧着细眉,快哭出了,朝落下帷幕的马车内里的人焦急说:
“阿姐,别闹脾气了,你挑一件吧,不然今个晚上怎么办。妈妈骂我没关系,可她们又会在阿姐你面前烦你。”
马车里的人似乎被说动,不消片刻,一只柔荑掀起帷幕一角。
指尖丹蔻艳红,指根如玉雕琢,每一分弧度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魅惑,连指腹淡淡的嫩粉色,引人遐想。
在场的人不由自主地被这只手吸引,纷纷屏住呼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宫梳儿视线黏在这只手上面,一动不动,似乎身体内传来点点异样。
只见帷幕缓缓掀开,大片艳色裙摆扫下,不足盈盈一握的柳腰婀娜多姿,被红丝带勒住出柔美线条。
再往上……
胸腔一阵刺疼,宫梳儿视线一黑,心想托大了。
灵力充裕时这点伤她都不看在眼里,谁知这次罕见体验一波凡人模式,忘记对于肉体,这些伤势十分严重。
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
“哇!你怎么晕过去了!”小珠叫声渐渐远去。
陷入昏迷的宫梳儿也想知道。
——
斜阳隐入山头,夜幕降临,皎洁弦月缓缓爬上高空。
街道才开始热闹起来,火红灯笼高挂,人潮拥挤,往某个灯火璀璨的楼阁涌去。
佳人高歌,吴侬软语,娇笑连连。
某间房,窗棂秀美,金丝勾勒的屏风,角落放置着一个暗紫香炉,青烟袅袅,熏香甜腻诱人。
床上再次醒来的人茫然,宫梳儿看着浅红纱帘,撩开一边下了床。
陌生的环境让她险些误以为之前醒来见到的小珠是幻觉,但很快,她发觉自己身上还是那件红紫色衣裙,便知道自己被小珠她们带回来了。
她抬眼,见桌上放着一枚储物戒、一枚放着甜心的戒指以及金球,松了口气。
应该是小珠帮她拿回来的。
到时候还要感谢一声。
戴好后,她想了想,将防御法器放在一旁。
毕竟身上挂着一颗纯金的金球,这不是行走的打劫目标吗。
从她醒来开始,房间外一阵吵杂声,外面聚集了很多人似的。
这时候,别样的声音传来,仔细听仿佛是女子的娇俏声与男人调戏声,宫梳儿打开房门后略微尴尬。
但好在,并没在她所想的画面。
这里应该是三楼走廊,除了一两个明显丫鬟打扮的姑娘,并没有遇见其他人。
忽视两个小姑娘惊讶又厌恶的目光,宫梳儿后知后觉摸上自己的脸,没有绷带,指腹下疤痕凹凸,覆盖了大半张脸。
“呀,你怎么还在这里!”听见熟悉的语调,宫梳儿转身便见小珠冲过来,抓向她的手臂。
她顿了顿,克制住躲避,让小珠抓住。
小珠拉着她快步下楼,边说边喘息,“走走走,快开始了!没想到你每次醒来都很准时,表演快开始了!”
说罢,她从怀里拿出一张面具,“你带上吧,不要吓到其他人了。”
宫梳儿嘴角抽搐,她脸上有疤,但真的不难看,更不会吓到别人。
一路上,瞥见女人都个个容貌不凡,衣着精美,但露着双肩,或锁骨,或双臂。
宫梳儿隐约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问:“什么表演?”
小珠瞪大了眼睛,惊疑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阿姐的名声可是非常大,天子脚下,无人不知。大皇子与长公主曾为争夺阿姐,差点打了起来。”
她颇为骄傲地说:“阿姐是幽都最有名的花魁!”
“花魁本是花中魁首,而阿姐是花魁中的魁首!”
她们来到二楼,挤进攀附栏杆的一角,人群不满嘟囔几声,很快所有人的注意全部被垂下的万条丝带吸引。
尤其是,从空中,轻柔飞下来的面纱女人。
这时候,泱泱一片人群,激动高喊:
“奴儿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