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魔王城席尔瓦伦斯,议事厅。
堆积如山的文件终于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被削减到了平地。谢莉丝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甚至发出了满足的「嗯——」声。
「辛苦了,塔瓦鲁。果然有你在,处理这些枯燥内政的效率就是不一样。」
坐在下首的塔瓦鲁摘下单片眼镜,用丝绸手帕轻轻擦拭着,脸上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公事公办的表情。
「陛下谬赞了。这是身为参谋分内的工作。既然今日的议程已毕,属下这就告退……」
「慢着。」
谢莉丝出声叫住了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塔瓦鲁。她单手托腮,嘴角挂着一抹让熟悉她的人看了会心头一跳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明天日出时分,也就是大约四个小时后,你的日程安排如何?有空吗?」
塔瓦鲁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重新戴好眼镜,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明日的计划。
「回陛下,属下原定计划是撰写关于北方防线物资调配的季度报告,以及审核新兵训练的损耗清单。还有...」
「那些不着急,过两天再交也不迟。」
谢莉丝大手一挥,直接打乱了这位工作狂的计划
「孤这里有一个更重要、更紧迫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办。」
塔瓦鲁心中虽然对打乱计划有些许不悦,但还是恭敬地俯身行礼。
「请陛下示下。」
谢莉丝收敛了些许笑意,换上了一副谈论正事的口吻:
「你应该很清楚,我军的高层战力部署,一直都是以‘首席大将军’一人统领全军,外加‘四天柱’四位将军辅佐,共计五人的核心架构。这一架构维系了魔王军多年的稳定。」
「正是。」
「原本的大将军是卡隆....但他退休之后,原本位列‘四天柱’之一的塔儿妮接任了大将军之位。这样一来,‘四天柱’的位置就空缺出来了一个。这对于追求战力平衡的魔王军来说,是个不小的隐患。」
谢莉丝竖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
「所以,孤打算尽快选拔新的人才填补这个空缺,重组完整的‘四天柱’。明天上午,会有几位孤心目中比较合适的候选人来到魔王城接受考核。」
说到这里,谢莉丝的目光紧紧锁定了塔瓦鲁。
「孤需要一个足够权威、足够冷静的人来担任考官。你作为首席参谋,拥有统筹全局的眼光。孤希望你明天作为主考官,专门负责考核这些候选人的‘军事指挥能力’和‘战术策略素养’」
「原来如此……」
塔瓦鲁在心中快速分析着这个任务的合理性。
这确实是合情合理的安排。其他三天柱目前还身处前线,无法抽身。
至于那个新上任的大将军……也就是自己的那个妹妹……
想到那个名字,塔瓦鲁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以他对那个笨拙妹妹的了解,让她去考核别人的战术策略,简直就是灾难。她只会挥舞着触手把一切砸烂。
「看来,确实只有属下能胜任这个工作了。」
谢莉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适时地补上了一句:
「你也知道,塔儿妮虽然当了大将军,但她的理论水平和战术素养还是难堪大用。把考核军事策略能力这种大事交给她,孤是一百个不放心的。所以,只能拜托你了,塔瓦鲁。你是孤最信任的智囊,只有你点头认可的人,孤才敢把兵权交给他。」
听到这番话,塔瓦鲁心中的那一丝顾虑彻底打消了。
原本听到谢莉丝突然给自己安排任务,他还下意识地警惕了一下,以为这个对塔儿妮有着莫名的保护欲的君主又要强行安排自己和那个他最不想看到的面孔做些什么「兄妹团建」之类的活动。
但现在看来,这纯粹是公务。是关乎魔王军未来的重要人事选拔。完全是为了弥补那个笨蛋妹妹的能力不足。
既然是正经工作,那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遵命。」
塔瓦鲁站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属下这就回去调整工作日程,准备好考核试题,确保明天准时出席。」
「很好,那就交给你了。」
看着塔瓦鲁离去的背影,谢莉丝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最终变成了一副计谋得逞的坏笑。
「只要说是‘工作’,这家伙就不会拒绝呢……真是个好懂的男人。」
……
如果只是考核军事理论和策略水平的话,对塔瓦鲁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魔王军中那些仅次于四天柱的潜力股,塔瓦鲁并不陌生。哪些人有勇无谋,哪些人纸上谈兵,他心里都有一本账。这并不是一个有难度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个轻松的差事。
然而,事实证明作为一名参谋,他虽然算无遗策,但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位坐在王座上的魔王……或者说,低估了那个躲在魔王背后出谋划策、满肚子坏水的猫娘所提出的方案有多么的「阴险」。
第二天清晨。
塔瓦鲁准时来到了位于魔王城地下的「战术演练室」。这里通常被用作高级将领的闭门会议或特殊测试,隔音效果极佳,且空间封闭。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推了推单片眼镜,一手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考核评分表,一手推开了休息室的大门。
「那么,让我看看是哪些幸运儿……」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样,戛然而止。
没有预想中那几位彪形大汉或是阴森法师。
在那间宽敞的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巨大的、粉色的、正在紧张地蠕动着的身影。
「啊……哥、哥哥!?」
听到开门声,那个粉色的肉山猛地转过身来,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塔瓦鲁的亲妹妹:首席大将军塔儿妮,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坐在房间内。
不仅是塔瓦鲁没想到,就连屋子里的塔儿妮都显然是非常意外和震惊。看到那个消瘦的身影走进来的瞬间,她吓得手舞足蹈,连身上那八根粗壮的触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各自杂乱地扭成一团,甚至有两根因为太紧张而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发出了‘咕啾’一声被挤压的怪响。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塔瓦鲁握着门把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那副雷打不动的冷静面具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大将军阁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想要掉头就跑的冲动,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是……考官吗?」
「是……是的……」
塔儿妮的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但那一双大眼睛里却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期待。
「陛、陛下说……让我担任‘实战能力’的考官……和‘另一位考官’一起……我、我没想到那个另一位考官就是哥哥……」
原来如此。
哪怕没有什么人举着写有「整蛊大成功」的牌子跳出来,以塔瓦鲁的智慧,也在这一瞬间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这一切都是某人的安排。不,是某人和某猫的合谋。这么恶趣味的点子不像是谢莉丝会想出来的,肯定有其他人从中作梗。
谢莉丝昨晚虽然信誓旦旦地说是「要塔瓦鲁担任考官,考核候选人的军事能力」。这句话本身没有撒谎,但她故意隐瞒了最关键的一点——
四天柱这样重要的位置,怎么可能只考笔试不考武技?
也就是说,谢莉丝把考核拆成了两部分。自己负责文试,而这个拥有魔王之力的妹妹负责武试。而作为主考官,两人在考核开始前,必须在这个休息室里进行「考前沟通」。
谢莉丝故意不说破,就是为了创造这个既定事实,把自己骗进这个「陷阱」当中,强行制造兄妹独处的空间。
「哈……」
塔瓦鲁无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自己智者千虑,终究还是必有一失。
不过,就算提前想到了又如何呢?陛下以「工作」的名义下达的命令,身为臣子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也许这场所谓的考核本身就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候选人会来。但只要谢莉丝不亲自出来喊停,那么最起码在官方层面上,这就是一场正经的、严肃的国家级考试。
塔瓦鲁纵然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他的职业素养也不允许他消极怠工,更不允许他在这种正式场合当逃兵。
只要保持冷静,维持理性的参谋身份,哪怕对面坐着的是那个曾经夺走了自己一切的妹妹,也能……
不。
还是做不到。
和塔儿妮共处一室所带来的那种生理上的尴尬与心理上的压抑,让他如坐针毡。
「既然如此,大将军阁下,你就先在里面做准备吧。」
塔瓦鲁迅速做出了决断。
「我去外面透透气,顺便确认一下考生的名单。等考试开始了我再进来。」
哪怕一定要一起当考官,也不意味着一定要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大眼瞪小眼。只要自己待在门外,直到最后一刻再进来,考完试立刻走人,就能把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降到最低。
这样想着,塔瓦鲁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转身,抓住了身后大门的把手。
身后传来了塔儿妮有些慌张的挽留声:「啊,等、等等,哥哥……」
塔瓦鲁充耳不闻,用力拧动把手。
「嗯?」
纹丝不动。
门把手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无论怎么转动都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是卡住了?
塔瓦鲁皱了皱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甚至用上了身体的重量去推门。
然而,那扇看似普通的木门,此刻却仿佛和周围的墙壁、乃至整个空间融为了一体。不仅推不开,甚至连一丝缝隙都晃动不出来。掌心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那是高浓度魔力压缩后形成的绝对壁垒。那不像是在推一扇门,倒像是在试图推一座大山。
作为魔界首席参谋,塔瓦鲁瞬间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空间封锁结界……」
他松开了手,有些绝望地扶住了额头。
「陛下……您这是铁了心要看戏吗……」
不用说,这绝对是谢莉丝亲手布置的最高等级结界。她早就预判到了塔瓦鲁在察觉异样后会选择逃避,所以提前一步封死了退路,将这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只许进不许出的完全密室。
除非谢莉丝本人解开,否则谁也别想出去。
「怎……怎么了吗?哥哥?」
身后,天真无邪的塔儿妮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结界的存在。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兄长,不知道为什么哥哥突然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
塔瓦鲁沉默了片刻。
告诉她真相吗?
如果不告诉她,她大概会一直疑惑。但如果告诉了她……以她那个单纯的脑子,大概也只会觉得「太好了!能和哥哥关在一起!」,绝对不会想要帮忙破坏结界的。
况且,这可是史上最强魔王:谢莉丝设下的结界。就算塔儿妮拥有魔王之力,也绝不可能破坏这个结界。反而可能会因为用力过猛把整个演练室都炸飞,连塔瓦鲁都要跟着遭殃。
那时候,事情就闹得更大了。
「……不,什么都没有。」
塔瓦鲁深吸一口气,抬手扶正了有些下滑的单片眼镜,借着这个动作瞬间调整好了面部表情,转过身来。
既然逃不掉,那就只能面对。
这是来自魔王的「考验」,也是一场无法回避的「战争」。
他放弃了离开的念头,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重新回到了房间内。他在距离塔儿妮最远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拿出文件,摆出一副「我很忙,勿扰」的架势。
「只是门锁稍微有点涩,大概是年久失修了。既然出不去,那就在这里等吧。」
他冷淡地说道,没有再看塔儿妮一眼。
然而,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封闭空间里,空气中的沉默却比任何噪音都要震耳欲聋。
塔瓦鲁很清楚,谢莉丝一定正躲在某个地方,津津有味地偷窥着这里的一切。
看来,如果不按照那位任性君主的剧本演下去,这扇门是永远不会打开了。
于是,在这被隔绝的密室之中。
这对心结重重的触手兄妹,时隔十数年,终于迎来了第一次避无可避的、被迫的独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