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潮湿柔软的泥土，
无数溪流汇聚成河，藤蔓、虫蚁的巢穴、落叶以年为单位积起一层又一层，融化进泥淖浓稠且甜蜜。
那个鳄鱼对自己说的时候刚好在流泪，看起来就像真的在哭一样。
叶子眼底渐渐凝聚雾气。
“这是我生活的地方。”
“起初我们被捕获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被剥皮做成很好看的东西，结果不是的，因为我不好看，没人愿意看我。”
“我愿意看。”兔子立即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鳄鱼。”
“真的？”
“真的。”
“你没在安慰我吧。”
“是真的！” 兔子大力点头，长耳朵甩成两条宽面。
“那时你没见过他！你只见过我一条鳄鱼。” 叶子摇头，摇着摇着又咧开嘴角——“你真那么觉得？”
“看来不得不袒露一个秘密了。”
兔子摁住鳄鱼的长嘴，像爬山似的，要一直爬到他脊背上去。叶子没有阻止他。
“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到我是一只森林里的小老鼠。有一身光滑的皮毛和长长的尾巴，在森林里我有很好的朋友，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会发光的圆果子，很多层薄薄裂开的木板。”
“我从木板上学会了很多东西，大家都很快乐，但是有一天，大老鼠把我们赶了出去，我很害怕就醒了过来。”
兔子说：“我觉得应该是只小老鼠。”
鳄鱼耷拉着脑袋：“很多人第一次见我都错把我认成蜥蜴。”
“我不介意说一遍两遍一百遍。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鳄鱼。”
兔子摇头晃脑，温柔地摸着他的眼睑。
皮肤很好的花纹鳄鱼在人类的园子呆了十四次日出，渐渐不再威风凛凛。
他总是对叶子说：“那些人类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对吗，他们自以为把我们照顾地很好，把我们的尖叫错听成欢呼，所以当他们在这里参观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己正在对我们折磨。”
叶子吃掉中午饲养员拎来的两提鲜肉——其中一份是花纹鳄鱼无精打采地吃着。
“别总是无精打采的。”叶子说，“这些人照顾我们，定期为我们检察身体，伙食稳定不比你去觅食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惦记外面。”叶子总是说这样的话。
“不，你明白。”花纹鳄鱼扭头盯着他：“你不也是我来了之后才渐渐胖起来的，你从前就像一条蜥蜴。”
叶子不得不投降，他太孤独了。
作为这个坑里唯一一条鳄鱼，不得不忍受整座园子其他物种的哀嚎。他就像神经病院里误入的唯一一个正常人，久而久之也徘徊在疯疯癫癫的边缘，新来的同伴固然拯救了他，问题是新同伴比他疯得还快。
花纹鳄鱼那份美好的遐想在一定程度上打动了他。
“于是我们谋划了一场越狱。”
叶子驮着兔子，在淌过一片人工泥淖后上了岸，伏在蝴蝶花花丛中静止不动，像一快怪异的石头。
“连续一个星期我们用牙齿磨一块铁丝网，没有人发现，因为灌木为我们做了掩护，也可能那些人根本不在乎，总之我们把铁丝栅栏咬出一个窟窿，又花了一个星期让窟窿变形，足以通过我身体最大的部分。”
“你知道最搞笑的是什么呢，” 叶子一面闭上眼睛沉吟，一面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流，那些蝴蝶又在作祟，它们弄得他想打喷嚏。
“最搞笑的是我们以为洞够大了，其实不是的，对我来说够大了，可花纹鳄鱼身材是身材就像这两个我，于是它被卡住，从半夜卡到黎明，简直动弹不得。”
“我尝试着从后面推他出去，推了有多久，天呐，我不知道，费了老鼻子劲他终于出去了，动物园大门敞开，一车小人类手拉手进来春游，他朝他们笑了一下，他的牙齿把小人类们吓得四处逃窜。 ”
“然后人类来了，他们来了很多，一开始他们还想赶他回去，我隔着铁丝网叫他快回来，他反而更疯了，扑上去咬住一个人的大腿，然后人类用枪击中他的脑袋。大大的花纹鳄鱼很快就死了，很快皮就被剥了，送到不知道的地方。
叶子寂寞地托腮：“他们没有杀我，把我放回雨林中，从此我又变回了蜥蜴，”
“来吃一条胡萝卜吧。”
“我的奶奶住在山边。她有一块土地，种了蒜头、青椒、韭黄，还有萝卜。”兔子顺着他的脊椎一路滚到长长地尾巴，接着他翻身而下，打开迷你的门栓勾住里的一根新鲜胡萝卜咬了一口，递到鳄鱼嘴边。
叶子小心翼翼的咬住、咀嚼、吞下，谨慎非常，就好像他吞的不是胡萝卜而是高天佐的麻辣脑壳。
“好甜哦。” 他咀嚼着，忍不住夸赞。
兔子蹦蹦跳跳地蹭过来，挤在叶子脑袋边坐下。他们藏匿在蝴蝶花的阴影中，面对池塘，月的光束被树木分割成块状逐渐渗进灌木的空隙，叶子动了动尾巴。
池水皱起暗纹，月亮与繁星的倒影波动在漆黑的夜中。
他觉得温暖，第一次的，月亮并非一块寒冰。
“种蒜头、青椒、韭黄，还有萝卜的奶奶是什么样子？”叶子望着兔子，“有很多皱纹吗？”
“不对哦，”兔子否定：“奶奶相当时髦，有几百条礼服裙子都锁在衣柜里，奶奶很爱漂亮，常常躲在卧室的梳妆台前涂口红。”
“看来是一位相当普通的老奶奶啊。”叶子失望地说，“奶奶们总是在一个人的角落悄悄漂亮。”
“因为奶奶们如果在大庭广众下漂亮，比小姑娘还漂亮，就不符合常理啦。”兔子一本正经：“人类喜欢把不符合常理的人称作疯子，人类总是这样规划自己，现在他们要把这套规矩用到动物身上。”
“所以奶奶只能坐在镜子前一个人漂亮。但她偶尔抱着我说说话，说她昨天做了什么梦，譬如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咻得游进大江里，逆流而上，游到河水的源头。”
兔子问他：鳄鱼都做什么梦呢？
叶子眨眨眼睛，兔子发现他的眼睛瞪得真圆，是繁星的其中一颗，发出一些诡异的期望的光亮。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鳄鱼腼腆的笑了。
“我梦到我变成一个人。”
他们整晚都坐在花丛里，等待黑夜褪去，东方的天穹露出霜白，花丛被着色大块草绿与鲜红，池塘里的弯月一沉到底。
他推开兔子：我要睡了，这件事明天再讨论。
“那么明天我能看你吗？”兔子兴奋地竖起耳朵。
鳄鱼说可以。
“明天、后天、大后天呢？”
可以、可以、都可以。
“但我觉得我要走了，走去很远的地方。”鳄鱼说。
兔子问:“那你还回来吗”
鳄鱼于是又哭起来，两颗眼珠变成了泉眼，源源不断流淌出眼里。
“我会的。”
他们都做出拥抱的姿势，但失败了，他们都手短短，够不到对方。
兔子只好紧贴他的脸蛋：
“你不会总伤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