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都快憋死了!”
叶绿从床上蹦了起来,三两步就冲到卡密尔前头,却被对方塞了一堆衣服。
“先把衣服换了,”卡密尔又递给她用于固定长袍的宝石胸针和一根两端系有金饰的腰带,“我去叫人来帮你更衣洗漱。”
“千万别,”叶绿只拎出一件看上去最朴素的短褂,“我自己会穿衣服,也不打算穿你身上这种能把人绊死的长袍。”
“哎呀,多稀奇啊,”卡密尔再次露出傲慢的假笑,“那麻烦这条会自己穿衣服的野狗把自己收拾得规整些。”
她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房间:“我会在中庭等您,请不用着急。”
叶绿将桌上的宝石胸针向她的背影扔去。只听见一声响指,那东西在半程停了下来,飘到空中,又自动飞回她刚才挑出的短褂上,规整地别好。
她不服气地咒骂一句,终于动手换起衣服。
当终于不再身穿麻布睡衣的叶绿来到中庭时,发现卡密尔正站在那棵结满了果实的柠檬树下。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院中,祭司的表情看上去充满平静。卡密尔手持法杖轻轻一挥,两颗金黄浑圆的果实自动脱离树枝,落到一旁的小篮子中。她招了一旁候着的人过来,将装着水果的小篮交给对方,又嘱咐了几句,等人带着东西离开后,似乎是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最后才看见姗姗来迟的叶绿。
“我怎么不知道祭司大人还有偷摘果子的爱好?”叶绿双手抱胸倚在门廊下,挑眉看着庭中的果树。
“这本就是我的私人住宅,”卡密尔只是冲她笑了笑,“我摘自己树上的果子,还需要经过您的允许吗?”
“这是你家?”叶绿感到有些意外,“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自有其她住处,请不用在意。”
她只是转身向大门走去,“走吧,趁我还暂时不需要处理其她杂事,我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叶绿终于第一次在阳光下走在这片圣地之内。哪怕是太阳快要到达最高点的时刻,月之女神的领地中也并不炎热,而且依然十分安静。林中没有种植作物的田地或饲养牲畜的窝棚,据卡密尔说,这片土地的女神——月之女王蕾娜菈英明慈爱,周边的居民乃至贵族受之恩惠甚多,向来不敢在供养上怠慢。
“看不出来,你们跟附近的普通人还有挺多来往。”
叶绿取下短褂上的胸针,仔细端详起来,那枚胸针的确是附近大城市的流行款式,只是更加精美奢华,“我之前在附近的某座城里待过一阵子,有不少贵族就带着这种东西。”
她笑了一声:“一看就值好几百个银币……真没想到连我都有戴上它的一天。”
“我不清楚。管理日常生活用品并非我的职责,”卡密尔拢了拢臂上的纱袍,“实际上我也并没有去过附近那些城市。”
叶绿故意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让我猜猜,你应该从来没有离开过圣地一步。”
“……你怎么知道?”
“只是直觉,不行吗?”
根据她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这种事实在明显的有些过头。她到过许多侍奉不同神明的地区,这类规则森严至极的禁地,祭司的挑选向来是从孩童开始。卡密尔很可能是从婴儿时就被女神选中,从家人身边带走,在神殿里抚养长大——没有信徒能够拒绝此等荣耀,哪怕这意味着献出自己的孩子。
简直就像是被贵族人家买去,从鸟蛋开始精心照料,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的珍禽。
叶绿在心中竟暗自觉得这位嘴上不饶人的祭司有些可怜。
“好吧,你猜对了。”
卡密尔慢悠悠地鼓了鼓掌,“我从还未记事起就一直在圣林中生活,也从未踏出过这片湖区一步。可这不代表我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往来于此的学者贤人也不在少数,其中有不少也曾将知识传授与我……和同僚们。”
“那我问你,”叶绿摸出随身携带的钱袋,取出一枚金币和两枚银币,她本以为这里也会有类似集市或商店的场所,“这是什么?”
“一小块金子和两块更小的银子而已,有什么问题吗?”卡密尔皱起眉头看她,叶绿则露出了然的表情。
“没有任何问题。”叶绿将手枕在脑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吹起了口哨。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接近了山顶的神殿,卡密尔在近处停下脚步:“除非是举行仪式的日子,除祭司以外的人都不能进入这里。”
“我本来就没兴趣,”叶绿无谓地耸耸肩,“去别的地方逛逛也行。不过我已经开始感觉无聊了。”
她自说自话地往之前的悬崖走去:“再带我去看看那棵树吧。我得仔细瞧瞧那让我倒了大霉的玩意。”
“好吧,”卡密尔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折过了金枝,我想那里也不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什么意思?”
“接近圣木是比进入神殿更加困难的事。”
卡密尔向四周来来回回的祭司与侍者们点头致意,“它向来由最高祭司严加看管。原因想必不需要我多加说明。”
“是啊。哪怕外头逃来的最低贱的奴隶,只要折了树枝就有翻身做主人的机会。就算赢不了决斗,享受几个月也不赖。”
叶绿嗤笑一声,“是我也得好好盯着那棵树,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只不过现任的最高祭司并没有特意看管圣木的打算。”
卡密尔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起来。她们走到了路的尽头,悬崖向大海伸出不少,往下看去便直接是深色的海水;远处是一望无垠的碧蓝海面,星点的白色帆船散落其间,那些都是前往附近城镇港口的商船。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叶绿逐渐疑惑起来,“那家伙当时不好好看着这棵树,跑来林子里追我干什么?”
往前再走几步,生长着金枝的圣木就出现在了眼前。叶绿这才有机会好好观察这棵树。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未见过这么不协调的植物:主干枯瘦,抱团的葱郁枝叶和果实却长势喜人。简直就像是两种不同的植物被揉在了一起,不情不愿地生长在同一处。
卡密尔将被海风吹散的长袍裹紧了些:“你听过‘林中之王’这个称谓吗?”
“好像有点耳熟……对了!在附近的城里听过!那就是你们的大祭司,对吧!”
叶绿想起自己正打算从圣林借道前往港口时被她当做耳旁风忽略过去的警告:“林中之王”是这片地区的统治者,也是女神的伴侣,她会对擅闯圣地之人降下神罚——其结果通常只有一死。她当时对此不屑一顾,这类人通常不过是借神的名号干些堪称平庸的坏事,她这个流浪者见过的实在太多,只要到时自己足够小心即可。
有些边境地方流传着月亮与狼的纠葛——狼因月光发狂,月亮也被狼永世追猎。叶绿哪能想到这回竟是冤家路窄,自己居然真的栽在了月之女神手里。
“实际上……现在的最高祭司充其量不过是一位暂时顶替空缺的代理人,远远担不上王的名号。”
“你这么说你们的祭司头子,万一被知道了怎么办?你不会被人找麻烦吧?”
“这不过是圣林公认的事实。”
卡密尔走到树旁跪下,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深深低头祈祷,“曾被称作林中之王的是女神的丈夫拉达冈。她与蕾娜菈大人还育有三个孩子。只是王子们与公主都已离开圣地,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那现在呢?那晚蒙着面的人到底是谁?”
“是一位曾经的女神近卫,”卡密尔换了个姿势,端正地坐到柔软的草地上,“你只需要知道这点就好。”
“听上去是个狠角色,”叶绿在她身旁躺下,让带着咸味的海风肆意吹动灰棕的乱发,“那么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放弃与我决斗呢?还是说那位小姐真有轻松取我性命的自信,连讲和的打算都没有?”
“反抗神意是没有用的。从我这里套话也是。”卡密尔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对方,并因此收获一个气急败坏的白眼。
叶绿突然看见一个蓝色的圆点正向着二人飞来,她眯起眼睛一瞧,原来是一只晶石质地的灰鹦鹉。卡密尔让鹦鹉落在手臂上,听它说了几句话——用的是叶绿不懂的语言。
“前来参拜女神的大贵族到了。她们在几个月前就派来了信使,还送了很多礼物和供品。我得去看看。”
“那带上我一起呗。”叶绿揪了根草叼着,将手垫在脑后,望向身旁准备离开的卡密尔。
“今天并非仪式的日子,所以答案是不行。”
卡密尔冲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假笑,“晚餐时候我会来找你一起,到时候再见吧。”
叶绿出神地望着她消失在森林边缘,似乎还能闻见那股若有若无的特殊香气。一个人待在这安静的吓人的悬崖也实在无趣,她选择回到自己居住的宅子。
尽管有些不愿承认,她整个下午都在期待夜幕的降临,盼着那位祭司能够遵守诺言,在晚餐时来找自己。
卡密尔果然在晚上如约而至。
“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饿死了,”叶绿撑着脸颊瘫坐在中庭的躺椅上,看卡密尔神色自若地在另一张软椅上坐下,在侍从送来的水盆中洗了洗手,“我可是特意等你到现在。”
“抱歉,下午的事务比我想象的多。”
卡密尔向人示意可以开始晚餐,“我让人尝试按北方的口味准备了些菜肴。”
“完全没那种必要,”叶绿看着作为前菜的水果和贝壳被依次端上矮桌,“这里的三餐比我那边好不知道多少。你吃过用橡果和马栗做的糊糊吗?”她抖了一下,故意做了个鬼脸,“粮食歉收的时候,哪怕是女王的宫殿里都得吃这个。不过还是比一般人好些,至少不用顿顿都吃。”
“呵呵……那我倒还做了些无用功夫。”卡密尔饶有兴致地抬起头,看着已经开始狼吞虎咽的叶绿。
她又看见矮桌上有一份淋了蜂蜜的酸苹果配碎奶酪,猜是厨师按自己要求尽力用北方食材做出的东西,伸手拿了些:“不过这里的厨师能做出的‘北方口味’,大概只是她们的想象而已。”
“没事。我也很久没有回过那里了,”叶绿咽下嘴里的牡蛎肉,灌了一大口葡萄酒,满足地长叹一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去。在外头吃了太久麦粥,我都不记得橡子的味道了——当然也可能是那东西难吃到没有人愿意想起它。”
卡密尔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又让人为叶绿加了些酒。
“所以……北方总会下很大的雪,是吗?”她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往叶绿那边凑了凑,“那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很美?”
“我不管是什么美不美的,只知道那冷的可怕,”叶绿也喝了口酒,干巴巴地回答,“除了白色的雪和黑色的树林之外什么都没有。打猎和走远路得带着有特殊眼孔的头盔或面罩,不然会看不见东西。看不见东西就可能迷路。迷了路就可能在没人的地方里活活冻死——被发现的时候身上会一丝不挂,因为人在冻死前反而会觉得身上发烫。”
卡密尔的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是后悔问出了这种问题。
“不过没有什么比从雪地里回来,喝上一碗热乎的肉汤更舒服的事了。”叶绿大笑起来,安慰似的向她举了举杯,又喝下大半杯酒,“南面就不一样,吃再多水果或冷食都没用,该热还是热。”
前菜的盘子逐渐变空,酒被一杯杯喝完又加满,丰盛的主菜也开始上桌。叶绿东拉西扯地讲了不少北方的事,还有她在流浪时去过的地方。叶绿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漂泊,有过太多提心吊胆的时候。她喝了很多酒,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这么畅快地谈天说地。
她们聊了很多。雪山踩上去嘎吱作响的新雪,高原如同打翻了融金的秋叶,半岛和平原的风暴和急雨,沙漠中干燥的红砂与枯木……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卡密尔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追问几句;夜晚庭院的烛火虽然明亮却始终不如日光,但她的眼睛却比白天时更加熠熠生辉。
漫长的晚餐接近尾声,侍者为两人分别端上了一碗十分别致的点心。叶绿醉醺醺地拿起小碗闻了闻,那里头的黄色甜羹散发着浓烈的柠檬气味。
“啊,终于来了,”卡密尔拿起小勺搅了搅碗中的凝乳,“我今天早上特意让人做的。”
“这是……早上摘的柠檬?”
“没错,”卡密尔露出轻飘飘的笑容,“就当做是那些精彩故事的交换。早上的决定没有让我后悔,真是幸运。”
叶绿挖了一口塞进嘴里,强烈的柠檬香气和酸味在口中炸开,再是蜂蜜的甜和玫瑰的馥郁气息。牛奶的味道将它们调和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再挖一勺。
“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
“……哪怕在供奉源源不断的圣地,这也是种十分珍贵的甜食,”卡密尔柔和的声音听上去缥缈不定,“因为中庭这棵柠檬树是圣林中唯一的一棵,上头的果子摘一个就少一个。”
“为什么?”
“这棵树曾由蕾娜菈大人亲自施以恩惠。她只将果实埋入土中,命令其发芽生长,它就一下子长成了巨树,结出的果实多到能够压弯枝条。”
卡密尔仰头看着貌似生机勃勃的柠檬树,“树上这些是最后一批。”
“最后一批……?”
“这棵柠檬树从很多年前就一直是这样了,”她苦笑一下,又喝了口酒,“不再继续开花结果,却从未有过衰败枯萎的迹象,上面的果实也不会腐烂。”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你们的月之女神亲手种的树吗?”
卡密尔摇了摇头:“也许只有那位最高祭司知道原因……圣地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处理,不会有人太在乎这棵树的。”
“好吧……”叶绿使劲摇了摇因为过量葡萄酒和美食而发晕的脑袋,“那我今晚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真遗憾。”
仆人再次送上泡着玫瑰花瓣的水让二人洗手漱口,从黄昏持续到接近深夜的晚餐终于结束。卡密尔也起身准备离开宅子。
“我明早也会来帮你换药。”
她示意着叶绿手臂上的伤,“但之后我需要为今天来到圣地的贵族一行准备祭神仪式。”
“唉,这种仪式怕不又是我被禁止参与的事咯。”叶绿也起身往宅子里走去,却被卡密尔叫住。
“这次参与仪式的人员很多,需要准备的东西也是。”卡密尔抿紧嘴唇,犹豫着向她开口,“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可以帮我做些杂事打发时间。只是我不能让其她人知道你帮了忙。”
“让我做什么都行。那明天见,祭司大人。”叶绿向她摆摆手,转身回到二楼卧室。
卡密尔只是凝视着她的背影,又在那棵柠檬树下定定地立了许久,直到侍从来问她是否还需要些什么,她才动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