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密尔看上去毫无波动:“看来你不打算放弃逃出这里的计划。”
“当然不打算。他都特意做了这么一场大戏,不就是想告诉我,他迟早会像今天一样把我撕成碎片,当做祭品献给他的满月女神吗?”
“……也许大祭司并没有这种想法。”
“你她娘的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叶绿的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他在离开前特意向我鞠了一躬!在他下令屠杀了那支近百人的贵族使团后!在他将所有尸体堆起来当作祭品烧掉后!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我在那儿看着,这不是杀鸡儆猴是什么!”
“大祭司可能……只是想在离开前礼貌性地跟你打个招呼。他知道你在暗室不假,”卡密尔抿紧嘴唇,“但我保证今天的祭祀与你或金枝的事无关,哪怕这的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但请相信我,任何人都绝无针对你的意思。”
“相信你?”叶绿冷笑起来,“相信一条从一开始就把我耍得团团转的狐狸?”
卡密尔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试图劝说。令人尴尬的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叶绿感到一阵难耐的闷热,便将那件红色的外袍脱下来甩到一边,身上只留一件轻薄的短衣。
“所以,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这件事的?”叶绿将那个装有树枝的黄金网兜摘下,在手中抛着玩了起来,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发问。
“很早。”卡密尔往软垫里靠了靠,疲惫地撑住额头,“还记得我们收集树枝那天傍晚的事吗?当时我不能说,现在告诉你已经无妨。”
她叫人为自己倒了一杯薄荷凉茶,又往里加入一勺蜂蜜。
“那时正是准备祭祀用具的时候,金匠们已经要开始处理那位贵族送来的黄金,却发现那里面有起码一半是黄铁矿和黄铜——是从近半年前就开始混杂在金块中送来的。我们向来只是清点数量后将供品收好。于是每一次供奉的金子都逐渐减少,直到最后一次被彻底换成了黄铜,没有一块真金。”
卡密尔搅拌一下手中的茶,喝了一口:“你也侍奉自己的女神,自然知道这种事是多大的不敬之罪。圣地并非彻底封闭,我们发现那位贵族一边用黄铜冒充黄金,一边在自己的领地横征暴敛,将所有财富据为己有。”
这都是为了讨那位满月女王的欢心呀!官吏对已经身负重税的百姓们狞笑道。所有人都应当供奉女神!她将成为我们的守护神,到那时这里将会成为最强大的城邦!
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女神的荣光成为了恶行的遮羞布,这是比供奉赝品黄金更加无法饶恕的罪行。
于是那位代理祭司便决定在一个月后的祭祀中对这侮辱女神的罪人加以审判,并降下神罚。
“审判?”叶绿的语气缓和不少,却依然讽刺地反驳了卡密尔的说法,“你们管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处刑叫审判?”
“随你怎么叫它吧。我今天真的很累,不打算跟你争这个。”
卡密尔叫人为自己加满茶,这一次她往里面加了满满两大勺蜂蜜,叶绿光是看着都感到一阵隐隐的牙疼。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卡密尔喝了半杯那甜得腻人的茶水,“我希望你现在可以不再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被针对,也不要再试图逃走。在你的枝条完全变成金色之前,绝不会有任何人威胁你的性命,否则就是在违抗神意。”
“如果说我不仅打算逃,还打算带着你一起呢?”
“……没有用的。”
“我说的是真话,”叶绿牵起她的手握紧,放在自己的心脏位置,“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我——”
卡密尔只是用力将手抽回,她低下头,棕色的发丝遮住了表情:“那我只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我比这里的任何祭司都能更快发现你的行踪。我了解你的习惯、你的想法……你的一切。”
叶绿并不知道为何对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正试图拉住她宽慰几句,卡密尔却往后退了好几步,拢紧身上的长袍。
“……我真的不想那么做。”
她终于抬起头,灰蓝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别逼我做出那种事,求你。”
卡密尔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身试图离开中庭。
“等等!”宽松衣袖下的手腕被叶绿一把攥住,力气大到她无法挣脱。
“请放开我……”
“至少先听我说完!”
叶绿一边说,一边直直注视着卡密尔的眼睛,“我之前不敢告诉你这些……在圣地的生活已经是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舒适,我不可能保证什么‘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但你看上去总是……总是一副累得喘不过气的样子,而且似乎一直在做违背心愿的事。除了那天和孩子们一起时,我从没见你真正开心地笑出来过。”
“那又怎样?我个人的好恶一向是不重要的,开不开心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不重要!”
叶绿握住她手的力道加重了些,甚至将她的另一只手腕也攥进手中。
“只要离开这里,你就自由了!你想去哪儿就去,想做什么就做!那一定会比待在这个黄金鸟笼里更加快乐!”
面前的人突然瑟缩了一下。叶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攥着对方手腕的力度太大,甚至在皮肤上留下了两圈明显的红印。
“……我不能离开这里。这不仅是出于侍奉女神的需求。”
卡密尔将手轻轻抽回,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终于抬头看向她的脸。
“我,字面意思上的,无法离开圣林一步。”
“无法离开?为什么——”
“如果你非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卡密尔生硬地打断了她,“那就是彻底没有了退路。”
如果说叶绿的逃亡计划还有哪怕千分之一的成功率,在这之后,她将彻底没了活着离开圣地的可能。
圣林的一切都归满月女神,包括其中的秘密。
“我会给你一些考虑的时间。”
面对明显开始犹豫的叶绿,卡密尔暗暗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冷笑。
“那么晚上见。”
我会等待您亲自对真相说“不”。
她转身从大门离开,留叶绿一人愣愣地立在原地。
可似乎只要跟叶绿扯上关系,事情的发展总是会出乎卡密尔的意料。
“虽然我之前有点没听懂你的意思,”叶绿盘腿坐在床沿,月光打在她坚毅的脸上,祭司没能在她的眼中寻见一丝迷茫,“但那应该是说你同意告诉我你的事了,对吧。”
“……你确定吗?”卡密尔有些无法掩饰自己的错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接下来除了在决斗中取胜,绝无其她存活的可能。”
“我想咱们早就知道对这事一清二楚了,我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带你一起逃出去,不是吗?”叶绿的表情有些责怪,“还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一遍又一遍,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没搞懂我的意思。”
“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其实我经常搞不懂你,但这不重要。”
叶绿却冲她笑了起来,“好了,轮到你了。你想告诉我什么?”
卡密尔垂眼叹了口气,慢慢走进房间,表情悲哀得像是赶赴一场属于她本人的死刑。
她站在叶绿的床前,抬手拆掉固定罩袍的胸针,摘下胸前挂着的珠链。深蓝色的罩袍从她的肩头滑落,腰间系着的金丝腰带也拆掉了大半,仅剩的那件月白长袍即将被从身上褪去。
“你、你要做什么?!”
叶绿突然想起了自己在高原时的见闻——高原的守护神是拥有至高权柄的永恒女神,在少数几个极禁忌的神庙中,她的祭司们以自身为献祭,与外乡人或信徒**,以求世间万事至臻完美,如同永恒女王本身。
难道满月的女神也要求高级祭司们担任神娼,献出身体和贞洁作为祭品?
她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罩袍捡起,试图为面前的人披上。
卡密尔却向对方伸手制止,转身背对她,让上半身的衣袍落在臂弯。
她在祭司光裸的背上看见了一大片泛着微微荧光的树枝刺青。
这片寄生在祭司身上的金枝在月光下呈现一种带有奇特细闪的银蓝,凑近瞧便能发现刺青由金粉填描,而蓝色则不过是魔法的副产物。无根之木从凹陷的脊窝延伸而出,沿肩胛和腰线的走势肆意生长,结出细小的果实。
叶绿不禁向面前的人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贴上卡密尔光裸的背,让她忍不住颤抖一下。
“你现在也看到了,”卡密尔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任由对方的手沿那些枝条的纹路描摹,“我与圣木灵魂相连。我一生都在圣地侍奉,也注定将在这里死去。”
“……这儿的所有祭司都有这东西吗?”
卡密尔沉默了片刻:“地位更高的极个别神官才会被刺上金枝,这也是一种保护圣地的手段……大部分祭司只有这种强化魔力的护符。”
她转身将上半身的袍子拢好,又撩起袍角到大腿——她的腿上有一圈繁复的花环彩绘,图案由丝柏枝条和星月组成,但看上去是由特殊的颜料绘制的,用简单的魔法即可将它固定在皮肤上,绝没有她背上的刺青那般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