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刃心爱之人的幻象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
卡密尔返回神殿中的住处，拒绝了所有仆人和祭司们的侍奉，独自倒在纱幔围绕的羽毛床上。她背后的大片树枝刺青在隐隐发烫，那是金枝即将完全苏醒的迹象——祂在期待一场死斗，不论赢家是谁，祂都将拥有强大的宿主。
每当被叶绿的眼睛凝视，她的体内也总会不自觉地产生被燃烧的幻痛。
在卡密尔决定亲自追捕闯入者的那一晚，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烈焰焚烧的滋味。
矗立于悬崖边的圣木俯瞰着圣林的一切，与其相连的“林中之王”自然对圣地的一切同样了如指掌，哪怕卡密尔深知自己不过是个临时顶替的冒牌货。
但她没有想到那人竟能躲过自己几近致命的一剑，甚至还直接朝防备薄弱的崖边圣木调转方向。毫无准备的卡密尔顿时有些慌了阵脚，挥舞长剑的动作变得暴戾而无章法，却已然无法阻止闯入者向金枝伸出手。
在树枝被折断的一刻，这位以黑纱蒙面的大祭司感觉自己执剑的右臂传来骨头断裂般的尖锐疼痛。
卡密尔顿时僵在了原地。隔着面纱，她第一次与那位闯入者四目相对。
冰蓝的眼眸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几近透明，凛冽的寒风在其中尖啸，瞳孔最深处燃着黑色的烈焰。
紧接着，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烧感。
一股火焰从胸腔中的某一点迅速升起，并不断向躯干和四肢扩散。卡密尔试图躲开灼痛的折磨，可那焰心就在她的体内。滚烫的火在体内流窜，被生生炙烤的痛苦让她差点惨叫出声。
她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发现是闯入者对金枝的把戏造成了这一切。
法杖在地上用力一拄，卡密尔用最后一丝理智发动魔法，将那人升到空中，用丝线捆住。那束被折下的金枝终于与她离得远了些。
卡密尔暗暗松了口气，但她还需要处理面前更大的麻烦。不顾体内依然残留的痛感，她挥动法杖，将闯入者用力扔在面前的地上，动作比平日里粗暴了很多——她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抱着不能失礼的想法，祭司勉强向面前邋里邋遢的家伙点头致意，留了一直担任副手的女祭司为那人解释情况。
蚀骨的灼痛终于消退，可那双发亮的冰蓝眼睛却从此烙印在了脑海之中。
那是试图追猎月亮的狼。
她曾对远方讹传的巨狼追逐月车的故事嗤之以鼻，认为那不过是对满月女神有失了解的边境地方自己琢磨出的谬误——狼是与蕾娜大人与菈妮公主喜爱的生灵，怎么可能对月亮产生仇恨，以至于不惜永世追逐在其身后，只为将其吞食殆尽？
可惜这荒诞的传说像是非要证明自己似的，竟真的往满月女神的圣地扔了只不请自来的凶狼。
一股视线打断了卡密尔的胡思乱想——女祭司已经请那人下山休息，而那人只是在离开前向神秘的无面祭司多看了一眼。
她再次习惯性地轻轻鞠躬致意。下次见面，就是这无礼之徒的死期。
又或者，是她自己的死期。
待闯入者完全离开圣林，卡密尔才慢慢走到附近的一棵树下，倚靠着放松身子。体内隐隐残留的灼痛已经让她快要连单纯的站立都无法做到。一旁的人连忙上前搀扶，又手忙脚乱地喂她喝了些蜜水恢复体力，才簇拥着她回到位于神庙的寝殿。
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只穿了件薄衫的祭司来到神庙的正殿。她所侍奉的女神正坐在两尊御座的其中一尊上，手中抱着一颗巨大的琥珀卵，身旁和往常一样围绕着些短命的孩子。
“蕾娜大人，”卡密尔向她恭敬地行了一礼，“您听见了我的呼唤。对此我感激不尽。”
“我的孩子……你是想要重新诞生吗？”
满月女神用毫无焦点的眼睛望向面前的祭司，语气一如既往的空灵温柔。
“有闯入者折下了金枝……”卡密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犹豫地说了下去，“她是在设下这规矩后头一个这么做的人……我会在决斗中打败她的。”
“乖孩子，你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我并不伤心，夫人。但我需要向您忏悔。那是个从北方来的外乡人，还是异神的追随者。我没能阻止她……”
卡密尔后退一步，在女神座前跪下。神殿内的大理石地面冰冷刺骨，深重的夜露让她感到深入骨髓的凉意。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曾不过是您的近卫，却被推上了最高祭司的位置……我不是真正的大祭司，更不是什么‘林中之王’。”
蕾娜只是向她伸出手：“到我这儿来吧。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会让你睡个好觉的。”
“我……很害怕，”卡密尔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听上去十分嘶哑，“我的灵魂不可能承担得起金枝王冠的重量，我向来是不够格的。我只能试图尽力让圣地保持您在时的样子……侍奉您是无上的光荣，我的心不应有任何阴霾，也不应有迷茫和畏惧……可我刚才居然、居然在——”
“我的孩子。你一直表现得很好。只要让我为你重新诞生，”满月女神没能听见她的倾诉，“一切会变得更好的……”
我在期待她能够让我解脱。
卡密尔在正殿呆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时才起身离开。女神已从御座上消失不见。早些时候的痛苦和迷茫似乎也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消散，但卡密尔知道，它们不过是藏到了阴影之中。
她让侍从为自己换了一身更加常见的普通祭司行头，再让医官送来药品——她记得那人被自己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金枝的所有者需要接受治疗，这样才不会影响日后决斗的公平。
祭司在清晨的阳光下穿过圣林，来到自己熟悉的旧宅邸前。曾服侍她多年的管家开了门，亲切地向她问好。
那棵柠檬树依然立在中庭里，没落下一片树叶，却也没结出一颗新果。
她缓步穿过庭院，沿楼梯上到二楼，来到自己曾经居住的主卧。
“是谁在那儿！”
睡在床上的人几乎是立刻被自己的脚步声吵醒。那人猛地睁开眼睛，用防备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狼的眼睛再一次与自己相对，她又记起了被焚烧的感觉。
“希望您昨晚有好好歇息，”卡密尔熟练地向她欠身致意，“我只是来给您送上一些药物。”
自己的想法如何并不重要。她必须扮演好每个角色，不管是女神的近卫、被临时推举的最高祭司、还是被派来照顾特殊客人的普通神官。
可如果说当时的初次相遇是天灾，那之后陈词滥调般的倾心便是人祸。
卡密尔终是被这位异乡人深深吸引。处理伤处的借口一开始是为了监视，后来却成了她本人每日的小小期待。她盼望着与叶绿相见，像普通人那样一同度过平淡却充实的一天。
这份期待在之后却成了祭司的救命稻草。
那位贵族的不敬行为固然令人愤慨，但令她感到绝望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日她得知了赝品黄金的事，匆匆回到圣殿，试图与同僚们商议对策。她们讨论许久都没有得出结论，卡密尔感到头昏脑涨，便叫停了会议，试图去外面透透气。
她坐在厅前的软椅上闭目养神，并叫那几位正在不断偷瞄自己的祭司少年和少女到自己面前来说话。
年轻的见习祭司们犹豫了很久才对她开口倾诉——那位贵族和她蛇鼠一窝的亲信曾多次对圣地的年轻祭司们出言不逊，甚至出手调戏。好在这些孩子没有受伤，那群人暂时没有狂妄到试图强迫她们的地步。
卡密尔在愤怒之余还有些诧异，问她们怎么不早些来告诉自己，平白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我们都很害怕。”
其中一位稍长些的祭司少女眼带泪花地向她低声倾诉。
“但不是害怕那些肮脏的鼠辈，是怕如果我们来告诉您这事，您对为我们带来金银的贵族发了火，圣地会失去她们的供养。这些年供奉的情况越来越差，我们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祭司大人您发愁。”
现在她们得知贵族供奉的黄金中掺杂了大量的赝品，才下定决心说出这事。否则哪怕之后祭司们真的遭到了更严重的侮辱，她们也只会为了圣地隐忍下去。
一股深深的悲愤突然让卡密尔如坠冰窟。
女神已经失心，圣林正在衰败，她们虽然尽力隐瞒此事，但天下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位贵族一定已经得知此事，才起了阴谋之心，三番五次试图请女神离开，担任自己领地的守护神。
卡密尔当然知道，一旦那人得到了女神的“庇佑”，城中的普通平民和周围更加弱小的城邦就会遭到以神之名降下的灾祸。重税、掠夺、甚至侵略，那些人将女神捧上高高的御座，不过是想要个随意作恶的由头。
她依然只当自己是保护女神的近卫，不愿以最高祭司之名自居，但她已经不能再退缩了，圣林也不可能一味地忍让下去。
在接下来的几天，她们事无巨细地设计了那场血腥的神圣谋杀。
以守护的名义让血色浸染神殿，这种行为又与那位贵族有什么不同？她在心中默默冷笑。这种以攻击代替自保的战术又能维持多久？
近十天的忙碌让卡密尔筋疲力尽，所有的安排终于都吩咐了下去。她突然有点想去看看叶绿，哪怕只说几句话也好。
于是她来到那座宅子，发现叶绿正在树下的软椅上午睡。
卡密尔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面对大厦将倾的圣地，她无能为力，但现在她至少有了一处可以休息的地方，就像宅子中庭的柠檬树为年少时的自己遮挡午后毒辣的太阳。
卡密尔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傍晚时叶绿从睡梦中醒来。那人用尚不清明的冰蓝眼睛望着她，问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已经分不清这份灼烧感到底是黑焰残留的幻痛还是来自内心的迷恋。
而叶绿的态度似乎也开始逐渐改变。那人已经不会被自己的脚步声惊醒，像是一只野兽将信任的人视为了领地的一部分。她的喜怒哀乐都追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开始对自己表现出还未成型的飘忽如雾气的爱意。
卡密尔理应拒绝那人的示爱，可她没有。心中的火炬被那黑焰点燃，快要被金枝蚕食殆尽的她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平凡的快乐。
连女神都无法逃脱爱的诅咒，更何况她这等凡夫俗子。
这份爱意让她感到恐惧。
那人爱上的是那个为她疗伤、与她斗嘴、陪她解闷的普通神官，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取她性命、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最高祭司。
金枝的神意不容违抗，她们两人只能活一个。
被金枝寄生的可怜砧木希望这位异乡人能让自己解脱。满口谎言、策划谋杀的大祭司想让这场决斗成为自己的审判。卡密尔希望自己心爱的那人能活下来。
可在这之后呢？
无辜的过路人被牵扯进圣林的悲剧，成为金枝的下一个宿主。侍奉宵眼女神的勇猛战士沦为杀死爱人的刽子手。存活下来的叶绿被困于圣地，再也无法找回曾经自由自在的生活。
满月的光辉已经不再，长寂的黑夜即将彻底笼罩密林。任何选择都是错误，每一个心愿都只会带来悲剧。
人的力量本就无法扭转悲剧的发生，也许现在终于到了让那神圣的金枝做出指引的时候。
卡密尔凝视着被风吹起的帷幔，缓缓闭上眼睛。
满月女神的护卫将为圣地和女神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不论对手是谁，或自己的心愿如何，她都应当全力以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