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鼠的死

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6/24 18:01:51 字数:3439

叶绿回到宅邸时,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

她慢吞吞地踱着来到中庭,坐在柠檬树下,手中拿着那束已经几乎完全变黄的树枝。

夕阳从她背后照射到那泛着黄金色泽的枝叶上,到太阳终于完全落下时,最后一丝绿色的痕迹也从金枝顶端消失了。

那位一直跟在最高祭司左右的女祭司敲开了宅邸的大门。

“决斗在枝条完全变成金色的满月之夜举行,”她向叶绿微微欠身行礼,“那位大人今晚会在约定好的地方等您。”

叶绿苦笑一下,问那约定好的地方究竟是哪儿。

“那片能够看到海面的悬崖空地,”女祭司回答道,“正是您平日里去练剑的地方。”

“……卡密尔呢?我有点想再见她一面。”

女祭司没有答复,只是向她再次鞠躬,离开了宅邸。

在这之后,一队侍从鱼贯而入,像仪式那天一样,将她带入浴室,梳洗装扮。叶绿发现身旁候着的人手中拿了一套与圣地那繁复的长袍截然不同的服饰,是按自己最早那套破烂旅行装扮仿制的,上面有不少北方雪山的特殊纹饰。她从头到尾都很沉默,任由那些人为自己涂抹油脂和香膏,将乱蓬蓬的头发用金丝和发珠编起。

一切准备就绪时,明亮的满月已经从海面上升起。叶绿短暂地回了一次卧室,取走一盏油灯,以及一直放在床头的花环。

她拿着两样东西来到中庭,在柠檬树前双膝跪地。黑焰从她的掌心燃起,一簇火苗从中跃出,点燃油灯;又问人要来一把匕首,划破手掌,让血滴入油灯之内——供奉雪原的女神并不需要那些繁复的祷词,只需要信者真心实意的行动。

今晚,她发誓将为自己侍奉的女神全力而战,直到胜利或死亡。爱人的花环则是她的一点私心,她希望与对方同生共死,连死亡都无法将二人分离。

黑白相间的火燃烧得更旺了。油灯被叶绿小心地搁在花环形成的坐台中,一同放置在柠檬树的根部。

叶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在树下。灯内的黑焰安静地燃烧着,被闪着幽幽蓝光的鲜花与浆果环绕。直到有人来提醒她时间到了,月亮已经升到了夜晚的最高点。

“叶绿阁下,您准备好了吗?”

“没有,永远不可能,如果你非要这么问的话。”

叶绿站起身,螺旋形的大剑伴着黑焰出现在她的手中。

“带路吧。”

叶绿被领出宅邸,走上熟悉的道路——她平日里经常站在起点看着卡密尔的背影离开,也总是沿着这条路从山顶返回。

一行人走到快半山腰的地方,除了叶绿之外的人却都停了下来。叶绿先是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正想问是发生了什么事。一道屏障突然凭空出现将她弹开,她踉跄了一下,看见祭司们纷纷在屏障外列队站好,点起由蓝色神火引燃的烛台——她们已经做好了迎接胜者的准备,无论今晚结束时从山顶活着走下的那人是谁。

叶绿转身继续往山顶的悬崖走去。

上山的路并不长,可她走得很慢。她的脚步愈发沉重,甚至连续两次差点被路上的石块和凹凸不平的沟壑绊倒。

到了第三次被一段匍匐在地上的藤蔓绊得摔在地上时,叶绿已经快要失去爬起来的力气。她狼狈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双眼发红,脖子上挂的金枝布袋仿佛有千斤重,甚至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勉强坐起身,将枝条取出,努力回忆卡密尔编起头发的样子,手忙脚乱地在头上模仿那些栗色发丝的纹理,将金色的枝条缠绕在发间。有水滴顺着面颊流下,滴落在身前的泥土中。

她感到视线模糊,却只告诉自己那水滴不过是汗珠。

树枝粗粗绕在编起的头发上,倒与那位最高祭司佩戴的冠冕有几分类似。

也许是这无心之举偶然合了金枝的意,叶绿身上的疲惫减轻了许多。她又歇了一会儿,慢慢从地上站起,继续往山顶走去。

风中的咸腥味愈发明显起来,夹杂着海浪的声音。她看见一个身影正立在路的尽头,那人身披长袍,头带金枝花冠,手中持着法杖和长剑,姿态同她们结下这番孽缘的夜晚几乎毫无差别。

巨大的银白月亮挂在她的身后,像一只冰冷的眼睛。这番庄严的姿态本应象征着那位纯洁高贵的满月女神的代行者,但蒙面的祭司只像是月夜出现在林中的不详的暗影,毫无神圣之姿。

“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叶绿抹了抹脸上的水痕,拖着自己的大剑继续往前,在最后一段路上犁出深深的刻痕。俯视着叶绿的蒙面祭司没有回答,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握着武器的手却微微收紧。

黑焰没有征兆地在四周燃起,叶绿突然加快了接近对方的速度,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猛地挥起大剑,向蒙面祭司重重劈砍下去。

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死斗。

那人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试图用长剑挡住这猛烈的先手攻势,却在力量上略输一筹,握着的剑柄甚至差点脱手。叶绿看准机会,抬手摆出架势,黑焰缠绕在大剑上,正要向下挥舞,却被一记极快的突刺打断。祭司换上左手的法杖,猛地用伸长出顶端的辉石长剑向她的腹部刺去。她勉强躲开,但依然被划伤了侧腰。

叶绿借势在地上翻滚两下,早有预料地向左边闪去,躲开了一下右手长剑的竖劈。祭司举起法杖在空中挥动一圈,尖锐的辉石飞刀便向她齐射而来——她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几下连续的后撤步,小腿被击中一下,鲜血直流。发亮的飞刀却在黑夜中留下晃眼的拖尾轨迹,亮光汇聚的方向此时形成了一个微小的盲区。叶绿直接举起黑焰缠绕的大剑,猛地挥舞几下。

那人堪堪闪过这波最猛烈的攻势,但执着法杖的左臂和胸腹的一小部分依然留下了烧伤。祭司并没有停止攻击的势头。她抬起完好的右手,连续挥动长剑,又不时用法杖那边在叶绿占据优势时补上一下。但她的左手已经无法灵活使用,放弃防御而同时用双手武器进攻的优势已经不再明显。大片的黑焰不断在二人之间点燃,火焰在祭司的身体和衣袍上留下更多焦痕。

又是一下大范围的横扫,叶绿却被一道精准的下劈击中膝盖。那人从火焰的间隙中直直冲了上来,长剑高高举起,正要刺向叶绿的心脏……

残余的火焰点燃了祭司一直垂在面前的黑纱。燃烧的黑纱被热风吹起,叶绿熟悉的灰蓝眼睛在黑焰和上下翻动的织物下显得晦暗不定。

长剑没入叶绿的胸口,卡密尔也感到背后传来一声闷闷的轻响——一把匕首从后方刺穿了她的胸膛。

“想不到最后还是得靠这招……这么多年都没退步,是件好事……”

叶绿笑着咳了几下,松开匕首,双手大张躺在地上。

“我们这算不算打平了。”

面纱很快被烧得只剩些许残片,卡密尔勉强倚着长剑支撑身体,温热的血不断从胸前的伤口涌出,滴落在叶绿的身上,空洞的灰蓝眼睛只是怔怔地凝视着被自己钉在地上的人。

“为什么不躲开,”卡密尔垂着头喃喃自语,更多的血从她的伤口和唇角溢出,“这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

“我分神了。”

叶绿艰难地伸出手,将对方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因为我就是爱盯着漂亮的祭司大人瞧。”

“肤浅的家伙……呵呵……”

卡密尔扯了扯嘴角,她感到全身发冷,眼前开始出现重影,原本就烧伤严重的左手也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拄着剑柄的身体逐渐脱力,向前倒去,却被叶绿抱住,顺势拉入怀中。

“你总是看上去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动起手来居然跟那只狼一样野。这可真是让我更喜欢你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卡密尔轻声问她。

“在我对你表白的当晚——也就是你在神庙里大开杀戒那天,”叶绿将头埋入她的侧颈,勉强从浓厚的血腥味中辨认出那股熟悉的酸柑橘气息,“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你应该恨我才对。”

“现在这样还不够吗?”她收紧了抱着卡密尔的手臂,“还是说你觉得冲你发火、把你说成世界上最大的混蛋,能比用刀捅你个对穿还要过分?”

“还不够。我想你恨我恨到能毫无负担地用我的性命换来自由,离开这里,找回你原本的生活。”

卡密尔小心地避开那把长剑,用冰凉的手捧着叶绿的脸:“不过我想你不可能说恨就恨、说爱就爱。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上你。”

“你总是让我搞不懂,”叶绿哑然失笑,凑上去与她额头相贴,“不过至少那该死的树枝现在没法再把我们怎么样了。”

“如果这就是你说的‘自由’,它给人的感觉可有点糟糕……”

卡密尔虚弱地笑了起来。眼前的黑影越来越重,隆隆的耳鸣声让她已经很难听清对方的话语。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以及与她紧紧相拥的叶绿那逐渐开始变冷的怀抱。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圣林和蕾娜大人在这之后会怎样……可我已经做不了更多了……”卡密尔气若游丝地呢喃着,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叶绿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道,“好好睡一觉吧,一切都会没事的。”

卡密尔依依不舍地吻了吻叶绿沾血的嘴唇,将头枕在对方胸口,感受着那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声,慢慢合上眼睛。

“做个好梦,”叶绿在她的额头印下最后一吻,她的手也终于没了力气,逐渐从卡密尔身上滑落,“明天见,祭司大人。”

耳畔模糊的心跳越来越弱,越来越慢……

它终于还是停下了。

在最后的感官消失的前一刻,卡密尔听见了真正的死寂。

像每一个夜晚结束时那样,银白的月亮落下,太阳再一次升起。明媚的阳光打在她们平静如睡颜的脸上,带着些凉意的海风吹动草坪上的点点野花。

两人的尸体互相依偎,看起来不过是一对躺在草地上打盹的普通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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