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四十二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数字,四十二岁既不是我的年龄,四十二年也不会是我的死期。但对我这个没怎么拿过笔的人来说,给故事开一段好头很难。那么我只能抓阄,在我和骑士相识的天里随便抽个平淡的日子,再以这样装腔作势的一句话开头:
这是我和它的第四十二个拥抱,也是我们达成交易的第四十二天。
用“交易”这个词,似乎有点冷漠了,改成“买卖”、“交换”,听起来也不相上下。可为什么说是交易呢?也许我想在这里放一杆天平,这样能够清楚地向所有人表示:这杆秤盘有多倾斜,又有多惠及我。因为骑士给我的筹码,是它救我一命。
而它向我索求的,仅仅是一个例行的拥抱。
骑士告诉我:它不需要更多。
骑士他是一个北方人,据他所说他诞生于在北国内战分裂之前。
而我随意指的那个小黄花的方向,显得也不是大森林的方向,这也不是坏事。
之前的伏笔现在派上了用场,衣着残破头顶的追兵显然不适应地形,跟个鸟窝似的
头顶着两眼发虚的帝国人,出现在我身前的时候,我好像想起之前有份工作来着。
追过来追兵既不是红脸那谁,也不是虎福瑞那个谁,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
在帝国人的眼皮底下发了疯似地逃亡。当时我只身一人一骨,没有地图,魔力见底了。和被偷袭挨的几刀,腰腹、大腿、臂肘。说实话他们很会挑位置,这样几乎断绝了我的后续生存能力,伤口造成的痛苦无时不刻,像在被一只蜂鸟的喙凌迟。
如果不是指骨一手奇妙催眠术,现在骨灰都可以拌饭了。
能挣扎出他们的搜索范围,对我来说完全够了。
一开始我在林地里苟延残喘地走,朝着大致的东南方逃去,但一下起滂沱的雨。大地就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很快我就走不下去了。我开始爬。
你知道人死前是有走马灯的,那天我也看见了,比镜还澄澈的湖泊,雾水弥漫的湿地;太阳金光闪闪,星擦亮天际。我原以为我将丧命在荒郊野岭的大风里,等晃回神之后,却只看见一片绿茫茫的草原。
我爬不下去了。我困了,低温开始让我感到暖和。我喃喃道:“卡密尔。”没有回音,也许是因为我被放逐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的内部,这里没人能回答我。
可我真的太困了。昏迷前的最后一秒,我费劲地翻了个身,抬头望向夜空,我想象着上头有极光翻涌,星云垂降。
最后我闭上眼,等着铺天盖地的雨落在我的身上,为我合上棺材。
……原谅我吧,卡密尔。
骑士救回来的就是那个我。
这桥段听起来有点落俗。命悬一线之际,被好心人捡回了性命,自此故事翻篇,踏向新的境遇。瞄个开头就能编后续了。可世上的梗概不就那么几种吗?命运、救赎、爱,诸如此类。我不讨厌它们,催促自己入睡的时候我也常编给自己听。
那天我的确睡熟了。或者更该说是低温、失血、和痛楚的共同作用让我昏迷了,恰好死欲挂满枝头,没有多余的空间再结一个梦。
我打小就浅眠,每晚都要做许多断续的梦,曾经我在夜半的床上一晚睁眼六次,不免筋疲力尽地笑话自己。
如果某天我睡了一场无梦的觉,那么大概是再也不会醒来的觉。
可我居然醒了。
在睁开眼的第一秒,我先觑住一大片破旧的屋顶:搭得岌岌可危,毫无建筑美感,还有点漏风。但不冷,在我余光瞥不见的地方响着噼啪燃烧的声音。
我想,我肯定是在室内。那么是在哪间室内呢?我很慢、很慢地眨眨眼,一股本能的反应催促我起身,警戒,巡视周遭。当我想抬手时,却发现四肢不受控制。
像是进化成了植物,它们深根固坻地长在床上,我拔不起来。所幸我的眼珠子还能转。我拗着一切眼部的肌肉,竭力往旁边瞥去,想要望到点什么。
如我所愿的是,我一下望见了骑士。和搁在他身旁的剑盾。
……是的,当时我还以为骑士的代称该用“他”。
他、暂且称呼为他。我望见他全副武装,盔甲银白,分明和它的武器挨在一起,却散不出任何凶险的气息;借着窗外投进的月色,他看上去像个反着光的罐头,
撬开盖就能倒出白滚滚的鸡尾洋葱。他老神在在地坐在破屋的另一个角落,没有看向我。
我很快地意识到这人做了什么。
“你救了我吗?”我试着从喉咙挤出气音,一点一点地,像溺水上岸的人想拧裤腿,抬头发觉是暴雨天。
我的舌头能够抬起,嘴唇能够拢紧,却难以吐出一个确凿落地的音节。
也许是我的肺腑厌烦透了,我想,它们恨我一向对身体施加的重荷,恨我无所谓、摆烂,不给它们所需的营养和公道,眼下一朝翻身做主人,就不给我留半点发音的余力。
我理解它们。,但它们活在我的体内,流血与否只在于我。于是它们恨我。
我反复挣扎了几个来回,说不出话。但我还是要说话的,这很重要。我坚持着往角落犟去余光,对着那个人影反复地做口型:是你救了我吗?是你把我抬回来的吗?
隔了两秒,他慢慢地转过头,对我点了一下。
我愣住了。
的确,我期待他能听见,但我不以为他真的能够听见。这世上存在听力那么好的人吗?我不相信,我确信我没发出声音。还是说他读得懂唇语?那他的视力真是高超。但这都是我如今才补全的念头。确切来说,当时的我根本没细想那么多。光做个口型就快碾了我的半条命。
但我还是要说话的。我吃力地张开嘴巴:谢谢你。我会尽量报答你。
骑士望着我。两秒后,他摇了摇头。
又连着摆手,像在强调:不用。
……咦。
也许他是哑巴。这是我对骑士的第一个推测。但哑不哑的是一回事,我还想问他。我想问我睡了几天了?我怎么样了?我这是在哪?一群问题蜂拥而出,没等我给它们排好队伍,就造成了一场汹汹的踩踏事故。
我皱起眉。我后知后觉地开始痛了。
胸膛,腰身,臂肘,腿脚,无处没有伤,无处不在痛,肌肉穷愁潦倒,骨骼电闪雷鸣。害我的思绪被扯得一皱,刚按平的线头又乱了。我想问问题,想掀被子,还在胸膛起伏的来回里隐隐察觉到身上淌着一些陌生的魔法痕迹。这魔力不是我的,更不会是帝国人的。
那么他帮我的程度就显然比我预料的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