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先不问自己的事情了。照我那么问下去没有尽头,他也未必能回答,还白费力气。我决定换个角度,转移些许注意力。
我一顿一顿地做着口型问他:那你,有什么,需要的呢?
我不想欠人情,也不能欠人情。
骑士闻言陷入了思考。几秒后,他撑着身子坐到我旁边。尝试着指了下自己,又指了下我,最后朝我抻开手臂。
……呃。
我尝试着翻译他的肢体动作。前两个词很好懂,一个是他,一个是我。第三个词让我揣测了一会儿。我按字面意思猜道:胸膛?
他摇头。他再抻。他把自己抻得像一截十字架。一根钢铁面条。
我猜:拉长?
他又摇头。他做一个臂肘往内拢的动作,继而稍稍歪过沉甸的头盔,将那颗脑袋温驯地搁在了空气上。
我突然明白了。刚刚我完全没往那个词上想,这对我来说有点荒谬,不切实际,莫名其妙。
但我还是尝试着提问:……你需要,一个拥抱?
骑士终于猛地点头。
我不太理解。这个报酬看起来太轻,太便宜了,一条性命和一个拥抱怎么可能等价,他给我一片湖的好意,却只要我以滴水相报。
但他都这么说了,我只好仰着眼睛看向他,嘴唇一开一合:那来吧。
但我,手臂不行。抱脖子……可以吗?我询问道。
骑士又点头。好像他最基础的反应只有两个:点头,和摇头。但我一度很羡慕他,他至少还能点头。我连头都没力气点。我只能等着他俯下身来,看他小心翼翼地圈住我的脖颈——而那是相当礼貌的一个拥抱,想凑近我又怕硌到我的一个拥抱,比呼吸还要轻的一个拥抱。仅仅持续两秒。
两秒后,他松开了。
我原以为这就结束了。然而没有结束:他在撒开手甲后呆滞了好一会儿,看看我,又看看窗外,最后看看自己,稍显失落地坐回了原地。
他表现得有点困惑,像是想通过拥抱解决一个什么问题,却没能得到自己期待的答案。
……这也太奇怪了。
好奇心战胜了我的痛楚。我努力张开嘴巴:我有、好奇的、权利吗?
骑士重又望向我。我仿佛感觉到他在认真地端详我,想从我脸上确认什么;又或许是我的错觉,那纯粹是他的一种礼节,让我确信我的问题有被好好知悉。他盘坐在地,我平躺在床,而我们就那样笔直地、沉默地,对视了好几场呼吸。
最后,骑士向上伸手,取下了他的头盔——我就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在这具冰冷的甲胄上,并不存在着人类该有的头颅。
我只能看见一团雾气,一道虚构的刎痕,一片空荡荡的幽影。
原来是一团雾,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这他喵的魔法吗?
换两年前我也许会疑惑或者不解,现在我已经会微微一笑睡大觉了。
我已经听过见过魔物的存在,也清楚这片大陆上不缺,尽管我不知道骑士究竟是不是魔物,或是真的就只是一团纯粹的雾气。但事实是确凿无疑的:它救了我一命。
我分人只论迹。假如骑士想害我,我想它不会费心把我拖回来;假如它想折磨我,那也不必分出魔力给我,它的本体看起来比我稀薄多了。那么骑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我这边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唯一好奇的事:为什么它需要一个拥抱呢?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骑士下意识地摆弄手甲,但没等它摆两下,它就猛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长难句。它不知道该怎么用手势解释一个长难句。当时我们之间的交流还没有那么熟练,除了“是”和“否”,多数词语都需要它大费周章地比划。于是在床前徘徊了会儿之后,它给我演了一出独角戏。
还是默剧。
让我回忆一下。当时的骑士是这样的:它蹲身,坐下,默默地平躺在地。我以为它要就地睡着;结果它没睡,它躺到让我误以为它睡着了,才猛地一下坐起来,给自己戴回头盔。接着骑士就开始走。是的,它拖着一团浮雾和乱七八糟的步伐往外走,但走得很笨,和刚才熟稔的走路姿势大相径庭,甚至还有一点顺拐——它就那样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
倏地它顿在原地。
它顿住的一瞬间,我也跟着呼吸一滞。因为它表现得像是看到什么重大的场面,并为此怔住,愣神,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它没有去开门,却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身看向外面,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像条平生第一次探出水面的鱼。
那样瞧了一会儿后,它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我。
它再次温和地、缓慢地、彬彬有礼地,朝我张开手臂。
……
说实话我根本没看懂。
主要是这场面真的有点惊悚。有人能想象吗?一个顶着假头的盔甲在房屋内移动,而你只能躺在床上露出见了鬼的表情。刚开始我真的被吓到了,我瞳孔地震地盯着它,就像在看一条鱼在用鳍蹬独轮车。好在两三秒过后,我就反应过来,这貌似没什么;理论上来说,一团没有攻击性的雾比一群持着魔导兵器的帝国人要温柔太多了。
……说不定它有自己的脑袋,只是我看不见呢。
很显然。现在的问题不是看不见,而是我看不懂。我对默剧没有一丁点造诣。我只能大概猜到骑士想回答我的问题,那个有关拥抱的问题。
我只好顺着自己的话头往下问:所以、你想要……拥抱?
它点头。
我说:抱过了。然后呢?
它摇头。
骑士似乎想跟我解释一个更大的谜题。可这谜题不是两三句就能讲通的,当时的我也一知半解。我看着它蹲到我床沿,伸着那凉飕飕的金属手甲凑过来,隔着空气虚虚地点了点我的眼眶,却没在这停下;接着,它的指尖顺着我的眼窝往下滑,蜿蜒的,柔和的,最后一路滑到侧颊。
骑士一下把手指跌到被单,“啪嗒”,做了个晕开的手势。
我好像猜到了。但我犹豫不决。
它仍在看我。
我试探着挤出一个口型:……流泪?
它忙不迭地点头。
……
我的嘴角抽搐得比我的伤口还厉害。
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骑士解释的这一大堆行为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爬起,徘徊,观看,拥抱,流泪。是前者导致了后者,还是后者影响着前者?抑或是它爬起来时看到了什么有关的事物,以至于它对这个动作耿耿于怀?我当然想不明白。当一个人活着都费劲时,就不会考虑眼泪往哪淌,有谁可以抱。我脑袋里拥挤的全是好痛、好困、好累。
……好想睡觉。
这个问题戛然而止了。也许是力气耗空的缘故,我疲倦得连口型也做不出,呼和吸成了两难。算了、算了。让我再睡会儿吧。
来不及跟骑士招呼一声,我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抱歉,我想它应该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