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有水晶?
我问它: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水晶的?
骑士顶着两颗水晶陷入思考。它似乎是第一次听说“水晶”这个词,好在它很快就明白了;它试图向我解释,通过一系列手语、借物、或是独角剧的方式。
骑士解释道:不是它的。这盔甲、剑盾和水晶,至少原本不是它的。曾经属于另一个死去的骑士。它不懂它从哪来,也不懂它为何诞生,只是恰好钻进去,醒来四处走,借着盔甲、剑盾和水晶。如果它捡到的是别的东西,那兴许它会成为下一个别人、所以。
尽管我一直喊它骑士,它却不认为自己是个骑士。
……咦。
我想起一个问题。一只最早就被我放出的蜜蜂,绕了个大圈又撞回我的窗前。我下意识抬掌裹住它,不容这只蜜蜂再次飞走。
我试探着问骑士:那你醒来之后,遇到人类了……是吗?
骑士点头。
它接着解释:跌跌撞撞地走到村庄,望到有人在拥抱。人们流泪,流了很多泪。它远远地看很久,结果吓到人,它逃走了。才躲到这里。
我在一瞬间醍醐灌顶。
那我的猜测确实是对的。那就是一种跟鸟类相似的规律,雏鸟会将第一眼望见的生物认作母亲,而它平生遇到的第一个不可理解的行为就是拥抱。它对那行为感到好奇,又不敢轻易接近人类,一直到它救了我。所以骑士给我它能做的一切,来交换那么一丁点跟人类拥抱的权利。
它想模仿,探寻,想要理解它那一天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可即便它跟我拥抱了几十次,它还是没有弄清。
我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在那一分钟里我想了很多,劝慰的,打击的,稀松的,残忍的。最后我全都没说,我知道我没资格说,更不该说。
我抬脸看向骑士。今晚的它依旧是一团雾,依旧无法说话,大部分时间看不见,永远都摸不着;但这会儿,两颗在夜里隐约散着光亮的小石头被它顶在半空,那就让它瞧起来很爱漂亮。
我忽然开始想象。我想象着骑士要是个人类的话,会怎么样。也许它会戴上同样纯白的翼冠,或是镶嵌着剔透宝石的头链,而我可以通过绸带坠下的长度来测量他的五官,假装它有一对海蓝石那样漂亮的眼睛,眨眼的瞬间像海浪。
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自己太傲慢了。
一团雾也很好啊。为什么一定要有翼冠,为什么一定要有头链,为什么一定要让眼睛像海浪呢。没有眼睛也不妨碍我们对视,没有嘴巴也不妨碍我们交流。
我撑着床头往前凑了点,我想:骑士啊。骑士,是一团雾。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托着小石头的样子,让人感觉很好;如果我是一只鸟,我肯定要在上头摆满亮晶晶的小玩意儿。
然而我是一个迷路的鼠。我哪里有那种东西能摆呢?
所以我要在它上头堆满我的弹壳。
我呵呵一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开始尝试着下床走路了。虽然不太稳,总是需要骑士跟在身后帮忙,但对于我原先的伤势来说,这算是一场奇迹了。
我本该死在那片林地里的,如果不是骑士的魔力给了我生机。
同时我尝试着再次握起剑和枪,做起久违的运动。一步步来。刚开始只能攥住,拿稳,尽量别让手腕发抖;后来我尝试挥动,劈砍,做点简单的基础动作,又在臂肘感到不支之前及时停下歇憩。我本该对此感到痛苦的,曾经这些事对我来说是还算熟悉,我从没想过我还会有无时不刻担心手腕撑不住的一日。
但骑士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它会鼓掌,会竖拇指,会顶着满头弹壳给我当弹带,会举着盾牌充当木人;还会在我停下来、搁稳枪刃后,朝我郑重其事地张开手臂。
我知道我唯一该做的是踉跄着走过去,给骑士一个拥抱。那是它花了一整天期待的拥抱,我会给它的。我答应它的。
我轻轻地拍着那具冰冷而坚硬的脊背。我问:“……今天怎么样?”
骑士一如既往地比划道: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这样啊。
我依旧宽慰着答复它:”没关系,我们明天再抱。”
有那么几次,很偶尔的,我跟骑士聊起我的事情。一开始我想,比起战争和历史,骑士大概更在乎蒸发和凝结,但碍于它坐得端端正正,我就没想着遮掩太多。我说我是大森林鼠鼠,虽然你不知道鼠鼠,我先解释——大森林是一个国家,而我被大森林强制驱赶到帝国打工,对虽然你也不知道打工,我再解释——就那样磕磕绊绊地讲了两段,然后我立竿见影地累了。
我扶着额头问:我们能分几集讲吗。
骑士讷讷地对着我。隔天,它给我找来了一张不知道从哪来的破烂地图,塞进我的怀里。它想要我帮它指明位置。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帝国人印刷的。在大陆的东北方,上头印着一行小字,“大森林物种保护区”。
非常好歧视。我还把“物种保护区”那五个字的纸皮直接抠掉了,然后我指着那一块疆域,敲敲手指。我说:这就是大森林。我的国家。
骑士当然看不见我指的在哪。但它清楚我在敲地图的某一角。
它比划:那我们现在在哪?
……好问题。
我一早就知道骑士对地名也是模糊的。还在床上动弹不得时,我曾问过我们在哪,它没有做出回答。它又是那样真诚的……雾。我很轻易地就猜出骑士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清楚。可我又懂得多少呢?我对这里的记忆只有监狱出来开始,到教堂再到那片森林。我流着血往四处逃。
那我要怎么回答。
我原本想说:也许我们正呆在世界尽头。否则无法解释,为何我在这样一间小破屋里呆了这么久,却不曾被任何的帝国人发觉,这周遭就像展开了一层魔法结界那样,掩人耳目、隐蔽无踪——随即我就猛地意识到什么。
我失笑出声:这里某种意义上倒有点像我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