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于是我跟骑士第一次聊起了前世的故乡。那晚我说了很多。我说故乡啊,故乡的周围被湿地环绕,洞窟比蚂蚁还多;我说它终年水汽朦胧,很难晾干衣服,但你可以听着海水睡着,醒来咂到满嘴咸味;我说我也很久没有梦到那里了,明明我每晚总是做很多很多的梦,可自从我离开之后,我一次都没有梦过它。
我平静地说:所以,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回家。
我一连用了三个“真的”。声带以同一个频率不厌其烦地振动了三次,我想骑士应当明白的。
骑士没有出声。它当然不会出声。
但它朝我拢住手甲,坚实的指缝扣在一起,声音清脆。我知道这是它表达祝愿的手势,有点笨,有点傻,天底下却很难找到一个比它还真心的动作。
它在说:祝你早日回家。
我说:“那祝你……”
我卡壳了一秒。我想了想:“祝你也能早日找到你想要的。”
说出来的一瞬间,我没由来地感到些许难过。我不清楚为什么会难过,这情绪大概是我自找的,好似嘴里长了个溃疡,你不时就想伸舌抵紧着刮一遍,企图在那处发白的溃破伤口上索取存在感。
我想,也许是我太傲慢了,我总觉得有真正的情感,才会诞生相对的反应,有悲伤有快乐,才会抽泣会傻笑;可骑士,那么明显,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模仿人类,它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自然无法抽泣,也无法傻笑。
在幻想的故事里,一个真心的吻会让邪恶的魔法消除,献上真挚的感情可以驱除恶魔的诅咒。很小的时候,我误以为这就是一切。但这不是幻想,日复一日的拥抱不会有结果,爱不能战胜一切。我和骑士之间发生的事,也不该擅自用爱这个词来概括。
所以我觉得我的祝福不够真诚。至少不如骑士真诚。
……但我还是希望它的愿望可以成真。
骑士,这么好,是不是,一团全世界最温柔的雾,慷慨地帮助我这么多。它一定会实现愿望的,我想。
哪怕我们很快就要分道扬镳。
我小时候是很喜欢听故事。听旁人在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或是在地摊上淘到一些破烂的旧书,偷偷揣进衣服里带走,趁着太阳还没落时,在角落悄悄地翻。在某些故事里,人们总是将道别拖得很长,挥手写得很慢,好像这一生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那个瞬间;好像道别之后,就没有其它事可做了。
没过几年我就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在乎的人会在我转过身时再也不见。所以我一度逃避再读那种慢腾腾的桥段,它们是假的、荒谬的、无中生有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一场有头有尾的道别,大多数时候,我要么在逃亡,要么只想不引人注目地离开。
唯独这一次,我多说了两句。
我明天就走了。我对骑士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照顾我。
我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可以像以往一样迅速地投入摸鱼的事业,也早就不用再靠骑士外出寻找食物,这些天以来我们的晚餐都是一起捣鼓的,在复健训练中我还险胜了它。鉴于骑士没有头这件事,抓它要害的难度比跟普通士兵缠斗要高上许多。
所以我想,我的确该走了。
骑士没什么反应,和我预料中的一样。可我又需要它有什么反应呢?如果我使用一大段似有非无的话来刻画我的不舍或是它的惋惜,假装我们在这间小破屋子里喊着“我不希望你走!”一边拉扯三百回合,那未免也太矫情了。
事实上就是骑士没有留我,因为之前就清楚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不会喊它一起走,因为平淡的生活对它来说没有意义。它想寻求的绝对不在那里。
我坐在床前收拾包袱。这几个月以来我想了很多。我望天望地,望山望自己,为自己望好了一条新的路。
等今夜过去,我和骑士的故事就该结尾了。
只是拉上最后一捆拉绳时,我突然叹了口气。
我说:……很遗憾没有帮到你。
骑士晃晃掌心:没关系。
没关系。骑士当然觉得没关系了,它从来不要求我给它更多。在夜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弯腰搁好包袱,朝它笔直地伸出双臂。
于是骑士闷头贴过来,轻轻地抱了我一会儿。我垂下眼睛。
这次我没再问:……今天怎么样?
因为我知道我会得到一样的答案。但我已经没办法再说之后的那句了。
半晌,是骑士先松开了臂弯。继而它端着头盔扣到颈上,合着手甲,朝我歪头,用它的侧颊——如果那可以称之为侧颊的话——贴住一侧金属的掌背,悄无声息地蹭了两下。
这是个特别笨的手势,我笑过很多次。真的,傻傻的,看起来像哄小孩入睡。但骑士一直执意用这个动作来表示:好好休息。
我有很多话想说,想到一半张张嘴,又咽回去了。
最后我说:“晚安。”
在闭上眼前,我扭脸看向窗外。那晚没有月亮,天空像大病一场。
我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这数十年以来,在我夜里翻覆着的,净是那些古怪而破碎的画面。也许是因为我睡眠很浅,随便梦点什么就陡然惊醒;紧接着合上眼,又会跃到新的内容。这就导致我有时醒来很累,头痛欲裂。我并不那么喜欢做梦,它们总是新鲜的,却常常使我筋疲力尽,无从躲藏。
然而当晚,我梦见了故乡。
我已有数十年不曾梦见过我的故乡,可梦中的它仍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我梦见它被湿地环绕,大雾弥漫,地尽头的太阳像被盐渍过一样深熟;而我的风衣浸透了海风,贴在胸膛上发着黏腻的湿气,好似永远也晒不干。
我就那样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生怕迈任何一步都会惊扰这幅景象。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我能永远站在这里,我希望这轮太阳一直落到地老天荒。但时间总要往前走的,令我情怯的一切终将消散,而我不得不缓慢地睁开眼睛。
醒来时我仍在夜里。
可我突然笑了。
……是这样啊。
我望着天花板,那面搭得岌岌可危、毫无建筑美感、还有点漏风的天花板。我第一次在这间小屋子里睁眼就望见的天花板。
“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低声道。
没有人说话,但窗边褴褛的布条被吹得掀起,像是落叶树凋透前的最后几片。而在一片黑暗中,有什么湿润的事物轻轻地拂着我的眼睫,摩挲过我的鼻尖。我没有抗拒。
我的嘴唇一开一合。
我轻声问它,“骑士,再抱一下,好吗?”
那雾气浮在我的上空静默了好一会儿。
而后,它无比温柔地将我裹了进去。
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一百三十次拥抱,却是我头一次实实在在地跟它拥抱,不用隔着盔甲,也不需要手势,而是全心全意地交出身体。是啊,没错,骑士不是人类,我比谁都清楚它是一团雾,大部分时候看不见,永远都摸不着。
可骑士是那么聪明。
它没有眼睛,却记得如何跟我对视;它没有牙齿,却懂得磨蹭我的脸颊。我们像拥抱也像在接吻,像交谈也像在喘息,模模糊糊之间我感到唇舌也在被牵引着动,循着骑士希望的在动,却没有任何落地的音节漏出。因为它拦住了我的气息。它紧密地抱着我,放任着自己裹住我;它让那低温的一切碰着我急促的呼吸,让那湿盈的雾气凝成一点又一点水珠,直至它们凝得越多、越重。
直至那水珠漫湿了我的整张脸,最后渐渐地平息下去。
“……骑士?”
我睁开眼,含着点鼻音问道。
没有回音。屋内寂静得像一片惊鸟过后的树林。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我重又闭上眼睛。我在一片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回忆起来。我回忆着刚才舌头滑过的轨迹,嘴巴抿起的弧度。这次的气息没被拦住,而我尝试着发出声音,发出它竭力想告诉我的一切声音。
我扯开唇角。
“…谢、”
又重复了一遍。
“…谢、”
舌尖向上抵住齿根。
“…你。”
“……”
沉默半晌,我从床上撑着手臂坐起身,伸手划亮了桌旁一截快烧干的蜡烛。借着那点模糊的光亮,我强装平静地抬眼望过去。
一具银白的盔甲歪靠在角落,安静,温和,散不出任何凶险的气息。
真的很像,不是吗?像第一次我见到骑士的那样,只不过这次它没有再全副武装。这会儿,它的头盔被双手抱在膝前,颈上空空荡荡。不存在的脸庞,不存在的脖颈,缺失的部分像一道幽深的吻痕;而搁在头盔顶上的,是那块我曾近距离目睹过的小石头。它澈蓝,光滑,被烛影晃出一点湿润的光。
我说不出话。
在一片寂静之间,我抬手摸到脸颊,大片的水痕漫着我;指肚往下揩过嘴唇,也还湿着。
然后我很慢、很轻地笑了一声。因为我清楚,这不是我的眼泪。
这是骑士的眼泪。
我想。即便说破天了,它只是一团雾。但这团雾英勇地救了我,会真诚地分出魔力给我,会给我刨红菜根,会给我演独角戏,会轻飘飘地捡起弹壳,会耐心地坐在旁边给我鼓掌;因为第一次见到了在拥抱中哽咽的人类,所以诞生了探寻的信念,想要尝试着理解拥抱的意义,和流泪的能力。
我曾以为它是怪物,我曾以为它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自然没办法想明白一个拥抱为何使人流泪。可我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了。时至那天晚上我才发觉,就算它没捡到那颗骑士水晶,它也仍然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像骑士的骑士。它不止能接住那颗很轻的小石头,不止能接住我的弹壳。
它还能接住它想要探寻的真理。
最后,我不声不响地赤脚翻下了床。在这样一场静悄悄的夜晚里,我蹲到这具银白的盔甲前,凑过上身,张开双臂,给了它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就像骑士曾经小心翼翼地抱着我那般,我的胸膛贴着它的肩颈,我的掌心贴着它的脊背,我的侧脸贴着干燥的空气。
再抬头时,却像是有什么轻柔的、无形的事物拂过我的眼睛。
……是什么呢?
大概是雾散之后,起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