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吃过饭,喝足了麦酒,伸展胳膊,瘫在小酒馆暖烘烘的、难闻的空气里,昏昏欲睡。他已经在路上走了好几天,累得骨头都发软,终于遇上一个能歇脚的镇子。不过在睡死过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劳驾,这镇上有铁匠没有?”他在哄笑、骂娘和喝酒的呼噜呼噜声中大声说。
周围的几张桌子都听到了他的话,酒徒们猛地安静下来,随即轰然爆发出一阵吓人的大笑。
“怎么了?”游侠挠挠头,“我只是想找人磨一下我的剑。”
“喔,喔,没什么。”一个干瘦的红鼻子男人说,“有铁匠,他住在镇子的最西边。一栋很小的石头房子。”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笑。
“还是个精灵呢。”他旁边的小个子接道,“手艺不错。”
“虽然脾气坏些。”隔壁桌上的胖子补充道。
“但是长得挺漂亮。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他。”端着几大杯啤酒的老板也凑过来,脸上带着和这些人如出一辙的调侃。
游侠看着这些混球——所有人都在讲同一个笑话,而只有自己不懂,这种感觉可真是糟透了。他忍不住怀疑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听说精灵都有点古怪——”
“绝对没有。”红鼻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他的肩膀,“不过,讨人喜欢的可不仅是摆弄铁家伙的手艺——你去问就知道了。”
“不是,等等,精灵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开铁匠铺?说是矮人我没准就信了!”
“谁知道呢?”老板把托盘放好,倚在布满油烟污渍的墙上,“据说是流浪到这里的。要我说,大概是犯了他们精灵的什么规矩——那些家伙可讲究得很——还带着个小孩。”
“那小孩可真是……可惜他从来不让我们跟小孩说话。”胖子咂着嘴,看起来遗憾极了。
游侠怀疑地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但是他的剑已经不能不磨了,去看看总不会错。他喝空了杯子里的酒,把马匹托给老板照管,沿着那些人指的方向去了。
铁匠铺比他想象的还要小,而且和镇上的所有屋子看起来都不同。墙壁是用切割成方形的大块岩石砌成,有两层,门前挂着块简陋的牌子,上面用某种闪闪发光的涂料画着一把铁锤,即使在夜色里也看得十分清楚。
他敲响了门。屋里有人叫了一声,是某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只有短短的两个音节。随即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精灵小孩,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身高仅到他腰下。那小孩漂亮得惊人,皮肤白得反光,有一对冰蓝色的杏仁状眼睛和绸缎般的黑色短发,尖耳朵从鬓发里支棱出来,戴着一枚廉价的白铜耳坠。
游侠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幸好那孩子什么都没问,默默地让开了门。
小小的铁匠铺里摆着一副简陋的木质转角柜台,一面安置着熔炉、铁砧之类做活用的家伙,另一面放了一把椅子。贴墙的架子上摆着几件铁农具,还有一把未开刃的短剑。空间虽然狭窄,却意外地整洁,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石板铺成的地面也几乎看不见灰尘。
铁匠正站在炉子旁边,看到他进来,礼貌地转过身朝他点了点头。那是个瘦削高挑的黑发精灵,身穿无袖的皮背心,裸露着手臂和脖子。她只有一条胳膊,右臂齐肩断去,像故事里的海盗一样安着简陋的假肢。游侠很不礼貌地张大了嘴巴:无论是残缺的肢体、寒酸的小屋子,还是乡村铁匠这个粗野的职业,都很难和“精灵”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开始怀疑这精灵能不能修好他的剑了。可精灵已经朝他抬起下巴,微微歪着头,作出一个无言的询问姿态。
这时候转身走掉未免也太无礼了。他解下背着的佩剑递过去:“剑刃钝了,还有些地方卷了口。”
精灵接过剑,大略检查了一下:“这很好解决。请稍坐一会儿。”她的通用语说得很好,带着一点细微的口音。她把剑小心地放平,用台钳固定住,打开一个罐子,用布沾了些里面的药膏。大概是除锈剂,游侠心想,也凑过来趴在柜台上着头看她的动作。精灵仅有的那只手非常好看,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件陈旧的牙雕。手指瘦长笔直,指腹和虎口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指甲剪得短而干净。他用左手拿着布,右臂扶着剑柄,就着工作台上不算明亮的灯光仔细擦拭,因为凑得太近,呼吸轻轻喷在不甚光亮的剑刃上,蒙上了一层轻微的白雾。
游侠的眼睛不由得从那把破剑上慢慢攀上去,落在了精灵脸上。
他见过不少精灵,那些美丽高贵的生物也需要贸易和狩猎,近些年来更是四处追捕残余的黑暗种族,在靠近精灵聚居地的地方常常可以见到。但他见过的那些——大多是年轻精灵,至少对于他们种族的年纪来说算是年轻——往往像是刚刚雕出来、没有一丝瑕疵的石膏像,即使手里提着黑血淋漓的头颅,也带着一种天真的仙气。
可面前的这一个和那些完全不同。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美貌的一个精灵,眉目张扬艳丽,但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她的面容轮廓极为清晰,眉毛漆黑上挑,眼珠却是浅灰色,在灯光下面几乎是半透明的,只有瞳孔颜色略深,仔细看起来亮得吓人。眼窝和嘴唇下面都有浓重的阴影,嘴角有一点往下的弧度,看起来是一副非常固执严肃、甚至有些刻薄的面相。
——这很奇怪,众所周知精灵不会轻易老去。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消耗她近乎无穷无尽的生命,以至于只留下他旧日容光的一个单薄的影子?
那并不是像人类那样的老态,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衰弱,缺乏血色的脸上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厌倦的神气,像是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已经十分疲惫的旅人,可面前的路还看不见尽头。
游侠忍不住开始想象这个落魄的流浪精灵在她年轻的时候,在族人中间,在鲜花、星光和珍珠宝石的簇拥下,该是什么样子——他想不出来。他没有那个荣幸见到精灵贵族,在人类的聚居地可见的往往是巡逻的探子,或是出门历练的小年轻,往往不会穿戴华丽的衣饰,只是方便活动的猎装。但面前这位,他毫无根据地想,只适合披挂沉重繁复的织锦和宝石,或是穿戴壁画上那些艺术品一样的铠甲。长发也不该仅用一条皮绳束起,只有镶满明珠的冠冕才能配得上。
恰在这时,小孩拎着一只对他来说好像有些沉的茶壶过来,踮着脚放到桌面上,轻轻往游侠的方向推了推。游侠被小小地惊了一下,发觉自己好像看得太久了些,剑身上不多的锈迹已经几乎被除干净了,只剩下一小块顽固的锈斑。
精灵听到了动静也抬起头,那对玻璃球一样的灰色眼珠正对着他的脸,靠得实在是太近,让他不由得往后仰了一下头——可他又忍不住去注意那浓黑的睫毛和眼角细小的纹路,即使没有一点柔软的神情,也让他拔不出视线。
精灵轻轻勾了勾嘴角,纹丝不动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她很快弄干净了最后残余的锈迹,背过身去把剑放在铁砧上,准备开始打磨。
“丝,你该去睡了。”她头也不抬地对那个小孩说。游侠想起来最开始他听不懂的那个词应该是小孩的名字。可不知道为什么,小孩显得有点不开心,瞪着蓝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他,紧紧抿着嘴唇,转身跑走了。
游侠尴尬地干咳两声,屁股在凳子上往后挪了点儿,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精灵残缺的右臂:假肢用皮带和铁箍固定,两根交叉的铁条模仿手臂骨骼的形状,轴承裸露在外,末端是类似钳子的东西。
精灵已经开始磨平剑刃上卷口的地方,侧对着他,俯身专注地盯着铁砧。她的工具是特制的,一端有方便钳子固定的凹槽,可以用假肢拿得很稳。
游侠四下看了看,又忍不住把目光落到了精灵身上。精灵弯着腰,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被皮背心紧紧束着的身形,即使缺了一条胳膊也优美得像只豹子。游侠盯着那炉火映出的线条流畅的轮廓、收窄的腰线和饱满的臀部,发尾还随着动作在后腰的地方扫来扫去,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他突然福至心灵,理解了酒馆里混混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敢相信——一个精灵!不过既然是被族人驱逐、流浪到这里,还带着个一看就该娇生惯养的小孩,屋里也是显而易见地拮据。镇子很小,铁匠能做的也就只是修一修农具……生活所迫,做些其他的营生也不奇怪……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心已经冒出了汗,他随手在裤子上一擦,又摸了摸兜里的钱袋。错过这一个,他恐怕这辈子都没有跟精灵亲近的机会了。
“一晚上多少钱?”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看了看门的方向,预备如果精灵要揍他就赶紧溜出去。
铁匠仿佛没听到,手上的动作都没慢下来半点,空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过了一小会儿,她大概是做完了,转过身来举起剑对着光仔细检查,用手指轻轻试了试剑锋——她拿剑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惯用武器的人,游侠忍不住缩了一下脑袋。
“用舌头五块。一次十块,不许弄在里面。过夜二十。”精灵突然说,把游侠吓得蹦了起来。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手里还擎着雪亮的长剑,仿佛下一秒就能把这个狂妄无礼的人类砍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