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回头一看，果然看到小孩躲在门后，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闻言满脸的不开心。精灵劈完了最后几块，丢下短斧，把手在水桶里洗了洗，大步走进来，往炉子上去端下一小锅草药。小孩嘟着嘴伸手去接，精灵却不给他，自己端着锅把药汁沥到碗里，用手隔着碗试了试温度。
“晾一下再喝。”他吩咐道，解下皮围裙挂在一边，把煮过的草药倒进一个小筐，拿着锅准备去河边洗一洗。
小孩苦大仇深地瞪着药碗，端在手里慢慢地转着，看起来极不情愿。游侠赶紧掏了掏衣兜，悄悄把一块纸包的麦芽糖塞进小孩手里。
“别给他吃太多糖。”精灵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说，对他们俩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看到精灵坐着歇了一会，又拿出了第一天来时看到的那块金属。它已经呈现出了反复折叠锻打的漂亮花纹，泛着明亮的蓝色，正被铁锤叮叮当当地整形。精灵每天只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来继续做那把剑。大概是因为铸剑太费精力，他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了。
游侠数了数日子，他感觉仿佛只过了几天，可算起来他在小镇上已经呆了快一个月。他看着那把剑逐渐成型，从一块千锤百炼的钢材，变成粗具形状的剑胚，然后被慢慢地敲出剑身应有的弧度、仔细打磨出完美的轮廓，最后只剩下最后的开刃和抛光。
或许我也该继续旅行了，游侠默默地想。或许明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后，再路过这个小镇，他还会在这里，看起来和今天没什么两样。
这天晚上，游侠喝了些酒，晃悠着出来找个角落放水，却听到街道背面的小巷子里传来几声尖叫。他心生警觉，探头去看：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个胖子，把一团不断挣扎的东西按在墙上。他抓着的竟然就是铁匠家的小孩，一边挣扎一边断断续续地尖叫，拼命抓咬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可惜他实在是太小了，像一只被猛兽叼在嘴里的兔子，凶手微一用力就掐得他两眼翻白，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扯开了衣服。
游侠赶紧跑过去，只听嗷的一声，小孩狠狠一脚不知踢在了哪里，凶手吃痛地一松手，把小孩丢在地上。那孩子一翻身爬了起来，闷着头往外跑。
“你再跑一个给我看看？”胖子追了上来，抓着小孩的后领拎了起来，一下狠狠掼在地上，“跟你那**爹一样——”
“干什么！住手！”游侠估摸着自己够呛，开始后悔出门没带剑，咬咬牙冲上去拦。他一拳打了个空，胖子把没了动静的小孩丢在一边，转身来专心对付他：他的猜测没错，赤手空拳的时候他确实不是对手。他挨了几下，一只眼睛流着血，胖子抓住他往墙上砸去。
砰。
滚热的液体泼了游侠一头一脸。
他喘着粗气，把胖子不断抽搐却没了力气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推下去，沉重的身躯慢慢倒向一边，在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铁匠单手提着一柄看起来就极沉重的尖头锤，一端沾满了红红白白的黏液。
“你——”游侠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液体，血腥味和脑浆的气味熏得他头皮发麻。
铁匠却看也不看他，把锤子丢开，跪下身去查看小孩的情况。那孩子大概是摔着了脑袋，被捧着脸连叫了好几声才慢慢地抬起头。
“阿塔，我没事。”孩子小声说，把头靠在父亲胸口上，“但是，这个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晕乎乎的，嗓子也有一点哑，“……他死了吗？”
“还不知道。”精灵平静道，把小孩扶起来靠墙坐着，俯身捡起铁锤，往游侠走过去。
“等等——我——我没有——”游侠吓坏了，抱着头惊恐地试图辩解，“我只是路过看到——”
幸运的是，精灵并没有用铁锤砸他的脑袋，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去，低头看了看已经被打破了颅骨、只有手脚还在不断抖动的胖子，然后用力地再次举起锤子砸下去。
“——现在应该是死透了。”
游侠惊恐地看着他把那颗脑袋砸成一滩无法辨认的血肉和碎骨，只能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不过，当精灵抱着小孩离开的时候，他还是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你去换衣服，然后收拾东西。快一点。”精灵又一次燃起熔炉，对小孩说，“我来把它做完。”
花朵一样娇嫩的小孩竟然没有显出半点惊惧，沉默地点了点头，上楼去了。就好像刚才差点被堵在小巷子里殴打、差点被**，还目睹了一场谋杀的不是他一样。
“我能带你们逃走！我们往西南方向走，我知道一条没什么人走的路……”游侠看着小孩哒哒哒地跑上楼去，压低声音说，盘算着从哪条路离开，又要去哪里落脚。他们使用过的营地应该还在，只是几个月没有住人，需要再清理一下……
“不必。”精灵丢给他一块抹布，示意他擦擦头上的血污，“我们准备搬走了，请您赶快离开，以免惹上更多麻烦。”
那把剑已经打磨得光亮如镜，又薄又锋利，从侧面几乎看不到剑刃。精灵的神色像他以前每一次工作时一样平静而专注，气定神闲地最后一次磨了刃口，再放进炉火里烧上一烧。游侠在旁边急得跳脚，到处乱转。精灵拒绝了他的提议之后就不再理他，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谢谢你的关心。”精灵晾了他半晌，终于开口了，把烧热的长剑放进冷水里，发出呲的一声，“我能保护好我们。请你赶快离开吧。”他的半边脸上还沾着溅上去的血，已经干成一片暗红，衬着洁白的面颊，看起来残暴得惊人。
“可是你——”游侠抓耳挠腮，心想你又病又残，还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跑不出几步就要被逮住。可他一对上那双冷静的眼睛就莫名心虚：“还是让我护送你一段……至少我有马匹，我也能战斗。”
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小孩躲在转角后面探了探头，已经披上了赶路用的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
“多谢，但是不必了。”精灵从水里抽出剑，端在面前，眯起一只眼睛检查着剑身是否足够均匀，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如果您再不走，恐怕就永远走不了了。”
剑刃架在他脖子上，薄得像纸，还带着炉火的余温，美丽的灰眼睛直视着他，冷酷得像冰。精灵只威胁了这么一句，就抬起剑，收起来挂回腰间，看也不看他，抓起几件铁匠用的工具塞进一个布袋里。
游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小屋的——那一瞬间的杀意太过真实，他连连摸着脖子，确认自己的脑袋还在肩膀上。
一大一小两个精灵慢慢地走在路上。对于逃亡这种事情来说，他们的行动似乎有点过于悠闲了。虽然常常迁居，但养一匹马的花费对他们俩来说还是太奢侈，所以他们只是带着少量的必需品，沿着小路步行。丝怀里还抱着那个装了些衣服细软的小包裹，努力跟上母亲的脚步。
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对他们俩来说都已经十分习惯了。每当他们尝试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过不多久，糟糕的事情就会如影随形地找上门来。为此艾诺一直怀疑是纳尔还在暗搓搓地诅咒他们，不知对着星空骂了多少次晦气的乌鸦。
“……还行。”丝小声说，靠在他身边走着，一只手牵着他冰冷的假肢。他想摸摸孩子的头发，但手上拿着东西，只好作罢了。
他们在快到中午时停下来休息，离开道路，在树林里歇脚，避开可能的追查。水源附近也不太安全，他选择了一个远离溪流的地方，并且小心地掩藏了取水和生火的痕迹，让已经露出疲态的孩子枕在自己膝上睡了一觉。直到傍晚，他们才继续上路。
这次他们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好了。艾诺听到一阵急促的蹄音时也没感到惊讶，让丝藏到灌木丛里，自己守在树背后，预备如果追兵发现了他们，就用这把剑取掉他的头颅。
——那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人类或辛达精灵。艾诺倚在树上，感觉到一阵震惊带来的眩晕，甚至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狠狠地眨了两下。
不会有错。
那骑手身材高大，骑着一匹肩高超过六尺的纯白色骏马，在皮毛大氅下面穿着样式罕见的轻甲——但他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诺多军队的传统制式，完全是他自己早年设计的手笔。骑手长着特征极为鲜明的诺多式面孔，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背后，露出洁白的额头和一对寒星般的蓝色眼睛。
这张脸他简直不能再熟悉了：他无数噩梦和诅咒的主角，即使死去活来依然深深记恨的半兄弟。芬怎么会在中洲？他或许能干掉一个或两个没有防备的辛达精灵，但在芬手下难有胜算。放在从前，他很可能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但这次不行：他的孩子还藏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甚至能看到灌木丛里露出的一小片衣角。
芬已经下了马，让坐骑停在路边等待，自己循着痕迹往他的方向走来。艾诺强行压着呼吸，手心的冷汗让他几乎握不住剑柄。
“你在这里啊。哥哥。”芬谨慎地停在几步之外，看来是已经发现了他，“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帮你。”
“那你最好闭上嘴，安静地转身走开。”艾诺冷冷道，把剑收回鞘里。他不想让半兄弟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愿意被抓回诸神之地的牢笼里。
“我听说你带着小丝。”芬轻声说，像是害怕把他吓跑了，往那一小丛微微颤抖的灌木看了一眼，“我可以帮你照顾他。”
艾诺被半兄弟的语气恶心得撇了撇嘴，他知道这一切都躲不过诺多最强大的战士之一（他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如此）的侦查。事已至此，再扭扭捏捏也没什么意义。他干脆走了出来，示意孩子到自己身边来。
即使是艾诺，也很难为芬此刻脸上的表情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一下，作出防备的姿态。可半兄弟只是走过来猛地抱住他，用力到他的肩膀和胸腔都要发出嘎吱声。
“好久不见，哥哥。”他听见芬低声说。
——没人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芬本可以轻易地摆平这桩破事。他可不是像艾诺一样逃出来，而是堂堂正正地自亡者之殿返生，又坐着渡船回来的。但他不知抽了哪根筋，只是非常自然地加入了这场荒诞的逃亡，好像他本来就是个风餐露宿的亡命徒。所以，当艾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芬牵着马，在他身侧沉默地走着，看起来除了专心赶路什么心思都没有。马背上驮着他们的铁匠工具和行李，外带一个正低着头打盹的丝。
这副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但要他说有什么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当他们安顿下来准备过夜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什么？”芬无辜地回头看过来，怀里抱着一堆柴火，毫不在意灰尘粘在他精致昂贵的外衣上。他自觉地承担了整理露营地和守夜的工作，已经用干草垫出了一小块简陋的床铺，把他病弱的侄儿和大哥安顿在上面，用毛皮大氅裹好，此时正忙着生火来烤些干粮。
“你想怎么样？把我们抓回去交给曼督斯？还是送给辛达？”艾诺坐在地上，把孩子抱在双腿之间，冷冷地问。
“不，我没有这样的打算。”芬平静地说，手上动作不停。片刻之后火焰噌地一声从他面前的柴堆里蹿起来。
空气似乎凝固住了，艾诺紧紧盯着他，尝试从他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但并没有。芬坦然地跟他对视，火光映在他的蓝色眼珠里，让那冰海一般的瞳孔显得温暖了许多。诡异的沉默里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声响，丝不安地缩了缩脖子，把后脑抵在父亲胸口。
“……我确实打算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终于，芬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愿意看着我的血亲四处流浪。中洲精灵的力量逐渐衰微，奈尔玟她们也已经离开了……你们坚持不了多久。”
“我不会跟你走。”艾诺飞快地打断了他，戒备地抱紧怀里的小孩，“我绝不会回到那个牢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