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回到西方。”芬耐心道,“这里不适合光明精灵生存。我能看得出,你们过得并不好。”
艾诺有点儿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回你的金丝鸟笼里去吧!”他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要走了——”
他没能把下面更刻薄的话说出来。脖子后面一痛,他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芬从一边抓住了他的肩膀。
艾诺睁开眼睛,视野里的东西在疯狂地旋转。他辨认出自己看到的花纹是一种浅色木纹,随后意识到那可能是天花板。他吃力地从被子里拔出手,揉了揉疼痛的后脖子。
“——你醒了。”
芬坐在床边,双腿交叠,手放在膝上。这个混蛋已经脱下游猎的装束,换上了常服。合身的深色长袍让他显得又高大又威严,钻石领扣整整齐齐地一直扣到喉咙,肩头搭着雪白的毛皮,额上一顶纯银镶嵌刚玉的冠冕,说得上是人模狗样、贵不可言。
“?”艾诺懒怠理他。从还在林诺时起,他就坚信一切糟心的事情都跟半兄弟有关。就算不是,他也能立刻找到理由让它是。
“我们已经航行了三天四夜。”芬轻声说,“即使你不愿意,我们也很快就能靠岸了。”
“去哪?”
“林诺左近的一座新岛。你实在是罪大恶极,不被允许返回蒙福之地居住,真是太遗憾了。”
艾诺气得咬牙。原来刚见面时那个温和好脾气的样子完全是装相,只为了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早年在提力安,这个虚伪小人可不就是这样吗!可自己在这么多年以后乍然见到故人——他又跟父亲长得那么相像——一下子竟然没能反应过来,不幸遭了黑手。
想到这里,他翻身就要起来,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狠狠揍一拳。刚坐起来,就感觉到一阵尖锐的晕眩,整个人失神了一瞬。芬扶着他,把他像一条死鱼那样放平回枕头上,脸上满是足够以假乱真的关切,看得艾诺眼前发黑:装什么装 ,难道不是你打的?
“跳船逃跑?你想都别想。我们正在大海的中心,我知道你不会游泳。”芬用一种了然的口气说。
“我会。”艾诺冷冷地说。
“不,你不会。我听说你第一次乘船渡过米斯林湖时,疯癫入脑,错把星星的影子当做宝钻,跳下去捞。要不是麦提莫发现得及时,你当场就得淹死。”
“你知道什么?胡说。”艾诺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丢脸,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瞪着天花板。
“我就是知道。”芬耐心道,“而且昨天夜里你醒来过一次——不过看样子你现在不记得了。你问我要东西吃,我刚喂了你两口粥,你就吐得我浑身都是,看来是晕船。”
“……”艾诺又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磨牙的嘎吱声。
“把这个签了。”芬丢了一卷羊皮纸到他膝上,还贴心地一把将他拽起来,往他背后塞了个枕头。
“???”艾诺看了两行就想撕,没想到这纸又厚又韧,他昏睡了几天手上没劲,一下子竟然没撕动,手里反被塞进了一支吸饱墨水的羽毛笔。“这什么东西——我不!你他妈的——”
“这是我把你带回西方的条件。你要为我和我的家族——也就是返生的一部分诺多精灵的家族——服劳役,直到赎清你的罪过。”芬把床头上的灯盏移近,以防他看不清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
“我不。”艾诺努力维持冷静,“我根本不想去那什么鬼地方!你给我靠岸!”
“想开点,这只是一份劳动合同,只需要继续你最爱的工作,就可以慢慢赎还你那些数不清的罪行,听起来是不是很划算?别担心,如果你的孩子们有机会出来,他们也可以享受这样优厚的条件。”
“劳动合同?你可真是是个——彻头彻尾的——奴隶主!”艾诺挥舞着手里的纸卷,以一个卧床几天的病人来说他可真是精力充沛,“什么叫‘不得擅自离开住所三十步之内’?什么又叫‘必须在劳动能力范围内尽力服务’?“
“很好,你抓住了重点。”芬微笑道,礼貌地朝他微微欠身,“我们一致觉得,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消耗你的精力和脾气,防止你再次搞出什么危害整个诺多族的大乱子。”他脸上的笑容像阳光照到的冰雪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不会觉得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吧?”
他顿了一顿,继续加码:“至于亲爱的小丝,我可以允许他跟你住在一起,也会提供任何一个幼年精灵应得的生活条件。虽然像你这样的重罪之人本该被剥夺抚养小精灵的资格,但我极力为你争取了这一点,你应当道谢才对。”
艾诺疲惫地按住了眉心。她没有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反抗,完全是因为现在不仅没有七个长成的儿子在身边,还事事要考虑病弱的幼子。带着丝在中洲漂泊了这么久,她的脾气早就不如当年那样暴烈,只剩下深深的无奈。
“那如果我不签呢?”她还是想挣扎一下,“我绝不会做你的奴隶——我宁可去死。”
“那我就在这里拧断你的脖子,让你现在就回曼督斯去坐牢。直到世界的终结你也别想看到你的小孩了——这次绝对不会再让你有机会乱跑。”
不,他不会的。艾诺紧紧盯着弟弟的脸,他们俩都知道杀害血亲绝不是芬会做出的事情。但后半句的威胁是真实的:芬会把他永远地监禁起来,并且夺走他的孩子,让他再也没有机会看上一眼。
“你这次又要抛下最小的孩子吗?我以为你在丢了七个儿子之后,会对这最后一个稍微珍惜一点呢。”芬轻声说,体贴地帮她把羊皮纸卷展平,露出最下面签署名字的地方。
在船上的日子枯燥无聊,她甚至不被允许走到甲板上,只能在不算狭小的舱房里呆着。“我怕你晕船栽进水里——这会儿可没人捞你去。”芬这样说。但她知道,只不过是因为怕她逃走罢了。
闲着也是闲着,她把那份毫无公平和廉耻可言的契约又读了几遍。除非在这些年里昆雅语发展出了完全不同的新用法,否则任何一个文字陷阱也别想逃过她的眼睛——不过读完之后她发现,所有的条款都十分简洁清晰,毫不掩饰把他囚禁折磨到死的恶毒居心。诺洛芬威对他的“学习”表示出了极大的支持:具体表现为把一本厚厚的法律文书丢到他的床单上,并告诉他最好仔细通读,遵守里面的每一条规矩。
“虽然你是我最亲爱的姐姐,但如果你犯了事儿,我也不能包庇你。”半兄弟挂着温柔的假笑告诉他,
“所以,一完成就立刻抓我去了?”她决定忽视弟弟的阴阳怪气,把自己气得胸口疼对她没什么好处。但他手里捏着的那一页纸还是被不小心扯出了一道口子。
“完全正确。”诺洛芬威满意地拍拍他摊开在腿上的书,似乎对这些条款非常熟悉,想也知道有多少出自他的手笔,“一部分人坚持要把你送到偏远的地方去挖石头,他们的许多亲友死于你的第一次屠杀,大家都能理解。但是我和芬迪丝为你提供了担保,最后的结果是你可以在城内服役。”
“还是让我去挖石头吧。”丝看了看他,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说。
啊,芬迪丝。她已经快把她彻底忘了……她最年长的,很早就搬到了山上,离群索居,追求一些丝看不懂的“心灵平静”之类的玩意儿。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熟知你技艺的人们一致认为,应当让你尽量发挥剩余的价值。”芬对他堪称狰狞的脸色露出一个微笑,看看挂钟,从他手里收走所有的文件,“你该休息了——珍惜现在的悠闲时光吧。赎罪对你来说可不是说着玩玩的事情。”
她被安排在一座远离城市中心的铁匠作坊工作,由专人负责监视和管理。那些混蛋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他拿来工作清单,并要求他在规定的期限内做完。清苦的生活也是惩罚的一部分。按照法律,她不能穿戴华丽的衣饰,也没有富足的生活供应,更不被允许参加集会或对公众演说。不过,诺多族向来以财富著称,所谓的裁决会大部分由从未离开过维林诺的精灵组成,这帮养尊处优的金丝雀对困窘生活的想象十分有限。她被责令穿着的粗布灰袍远比中洲平民的衣物柔软光滑。虽然按照风俗来说,这种简陋的衣服简直跟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她早就习惯了不去挑拣这些身外之物,她只关心小泰尔佩是否得到足够的供养——看着幼子一天天变得健壮起来,她心里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