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人厌的学徒再也没有来过。
不知是芬私下警告了他,还是他自己觉得恐慌不安,总之他不再出现了。艾诺为此感到轻微地窃喜: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的感受变得更坏,那一定是被人反复提醒起曾经的一切。他痛恨这座城市,痛恨那些嘲笑他落魄的精灵,痛恨该死的芬。大部分时间他得说服自己忘掉这些,或者用其他的事情占住头脑。监督他工作的换成了一个年长精灵,是亲近马赫坦家族的一位工匠,忠于奥力而没有去过中洲。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沉默寡言,对他没能全数完成的工作大多睁一眼闭一眼,他也不必多花功夫去应付。
现在,让她烦不胜烦的变成了至高王本人。这些天里芬过分频繁地来拜访她。至高王不愿意利用自己的职权和地位来擅自改变议会的判决,那与她的原则相悖,只能尽量多花些时间陪着姐姐,以吓跑那些试图欺侮艾诺的人——显然这很有效,没有哪个心怀不轨的精灵看到至高王的白马拴在工坊面前时还敢敲门。
但这种“平静”的生活对于艾诺来说就不那么愉快了。最开始,她试图假装没看见坐在屋子里的半兄弟,芬也非常体贴地窝进一个小角落,自顾自地把公文拿出来看,装作自己只是一袋无辜的矿石。但仅仅一周之后,她就变得既烦躁又沮丧,甚至整个上午都困倦得睁不开眼睛。继拿锤子的时候不小心敲到手、错把本该再烧一次的铁胚丢进了淬火桶、算错两种矿砂的比例炼出一炉废料之后,她趴在桌上描图纸的时候睡着了。
她揉着酸痛的后颈爬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几天里她对时间的感觉格外混乱,原本她不用钟表也能把金属加热的时间控制得分秒不差,但现在她完全没办法判断过去了多久,甚至无法为自己做一个简单的时钟:她的指尖偶尔会发抖,会把细小的齿轮和轴承掉在地上。她试了两次,就干脆地把做好的一小堆零件全部倒进了炉膛。
都是芬的错。她在脑子里无声地咆哮,把墨水污了一大片的稿纸用力揉成团,往废纸篓里一丢。那个纸团仿佛也故意跟她作对,擦着纸篓的边落在地上,还充满嘲讽地滚了几下。
艾诺足足地愣了一分钟,然后狠狠地踢翻了那个废纸篓,在安静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有人扶起了纸篓,轻轻地捡起那个纸团,把它放进去。艾诺怔怔地盯着半兄弟,手指不由得蜷曲起来,她要把那张写满虚伪关切的脸撕下来,然后血淋淋地丢进炉子里——
在她付诸行动之前,芬靠过来摸了摸她的脸:“一如在上,你怎么这么凉……艾诺?你能听见我在说话吗?”暖和的手掌贴在她的脸颊上,又滑到颈侧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她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把脑袋靠过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接下来她只记得芬把她推到椅子里坐着,端来一大杯热茶,塞进她僵硬发麻的手里。
“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艾诺。”芬俯身在她面前,盯着她空白的眼睛说,“如果你需要我,我不会拒绝的。”然后,令她难以置信的,芬靠过来,轻轻地吻了她的眼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总之,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扭曲地缠在半兄弟身上,紧紧抓着对方的胳膊。他们已经从椅子上滚到了地上,芬一只手还托着他的后腰,白皙的胸脯上布满了抓伤和牙印,看起来像是刚跟一只发了疯的豹子搏斗过。
艾诺觉得很累,艾诺不想说话。
他抓过一张毯子裹紧自己,闭上眼睛拒绝交流。过了几分钟,他感觉到身上一沉,有什么又大又暖和的东西靠了过来。
从那以后,艾诺干脆地放弃了反抗。芬往他这里跑得实在太勤,搞得他完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而她早就学会了在任何环境下、用上一切手段让自己舒服点。半兄弟的脸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恨了,尤其是在她被收拾得从里到外都服服帖帖,连浑身的骨头都发酥之后。
“你是否愿意让我暂时代为照顾丝?”某一个令人困倦的午后,芬试探地对艾诺说,“或许我能提供更好些的环境。我可以从提力安请几位老师过来。”
后者正蜷缩在他身上打盹,闻言侧过头来看他,掀了掀眼皮:“用不着。”他轻蔑地说,“你想让你的人把我儿子教成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做梦。”
“你现在只能整天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芬已经再次习惯了艾诺毫无规律的攻击性,并且学会适时反击,“可怜的小丝,他需要更多的照顾和陪伴。”
艾诺的表情已经有点烦了,但他仍然十分坦然地躺在半兄弟的胸脯上,甚至还无耻地打了个哈欠。他身上盖着一件华贵的暗蓝色斗篷,里衬是雪白柔软的短绒毛,衣服下面两人紧密地贴在一起。芬并没有出很多汗,温暖干燥的肌肤托着他的后背,让他感觉仿佛被包裹在阳光烘热的云雾里,又有种奇异的踏实感,对于午睡来说再好不过了。作坊里原本没有供人休息的地方,但这对艾诺来说再容易不过,只花半天功夫就做出了一把宽大的躺椅,十分简陋,但足以让两个成年精灵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在一点小小的午间活动之后,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满足而懒散的气息,像一只被壁炉烘软了的猫那样,窝在舒适温暖的肉体上不愿意起来。
“你给我安静点。”他半闭着眼睛道,“好好的至高王,怎么偏偏长了张嘴呢。”
芬知道,这是他有点心虚却不愿意承认的意思。他乘胜追击:“丝是我的侄子、阿塔的孙子。让他在这种环境里成长太不公平了。你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他依然应当享有王室的身份和待遇,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那也不行。”艾诺漫不经心道,“我的儿子不劳你操心。我总是想,要是你能少管点儿无关的闲事,阿尔达会变得美妙许多。”他翻了个身,趴在芬的胸口上,用胳膊垫着下巴,挑衅地斜着眼睛往上看,“我不会忘记你用丝威胁我,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再敢窥视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你好看。”
芬赶紧伸出胳膊捞了他一把,防止他掉下去摔在地上:“我同样要提醒你,我有权监护我自己的晚辈血亲——在他的父亲不仅遭到禁闭,还有些精神失常的情况下。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丝会更好些。”
“不劳挂心。”艾诺凝视了他几秒,嘲讽道,“丝绝、不、会、离开我。”他往后一缩,灵活地缩进了两人盖着的斗篷底下,芬感觉像是有只猫从自己赤裸的胸腹上跑了过去,紧接着他涨红了脸,忍不住低低地叫了出来。
“为什么每次我觉得你稍微没那么讨厌的时候,你总是要立刻跳出来、证明我想错了呢?”艾诺从斗篷下面小声抱怨道,口齿有些含糊。大概是因为他的舌头正忙着弄醒半兄弟的**。两刻钟之前他刚好好地享用了一番,慵懒而舒适的潮红还没从他脸上散去,但似乎这是个干脆利落地让芬闭嘴的好办法。
“嗯呃……不许这样……!”芬咬着牙一把掀开斗篷。
“怎么,你不喜欢吗?”艾诺晃了晃头,甩开半兄弟的手掌,嘴唇被一点透明液体润得亮晶晶的,“你的热情倒是像落在纸堆上的火星一样……烧得飞快呢。”
艾诺伸手捞过丢在地上的腰带,非常熟练地摘下一个小盒子,翻身站起来。大概是因为地上有些凉,她微微踮着脚,像跳舞一样走到桌子前,拿了张没有写过字的纸随手撕了一半,把盒子里的烟草倒在上面,卷成一卷。
“你又要——”芬想阻止她,但是晚了。艾诺已经飞快地倒空了那一小盒烟草,把那支粗劣的卷烟叼在嘴里。盒子被随手往后一抛,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他胸口上。
“多谢款待。”艾诺一手撑着桌沿弯下腰去,借着炉膛里还未熄灭的余烬点燃了烟草,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把烟气喷在本就不怎么清澈的空气里。
芬本没有吸烟的爱好,他也从不携带烟斗。随时带一小盒烟草是他在中洲时养成的习惯,不点燃而是直接生嚼,用来抵御严寒的天气和提神。战争中难免遇到补给吃紧的时候,他们没有足够的米茹沃,只能用从次生子女那里传来的烟草作为替代。——当然,现在她已经完全没必要再用到这个,至高王的桌子上永远不会缺少甘露酒,但他还是偶尔会在因为公文事务而头晕目眩的时候嚼上一两片。被艾诺偷摸两次之后,他原本不打算再带,可恰巧忘记了提醒为他准备衣装的侍从。
他有点恼火地把烟草盒子从身上拿下来,放在一边,起身去夺艾诺叼着的烟:“你不能一下子吸这么多!你又会睡不着觉的!”
艾诺被他的两条胳膊松松地环绕着,轻巧地偏头避开,转过身把一股浓郁的烟雾吹在了他脸上。他条件反射地皱眉,闭上了眼睛——虽然多年军旅生活让他习惯了周围战士们喷吐的烟气,但他绝对算不上喜欢这样——艾诺趁机一口叼住了他的嘴唇。
灵活得不可思议的舌头伴随着呛人的烟草气味钻进口腔,一只手用力按着他的后脑,扯得他的头发生疼。他气恼极了,不知为什么却没法推开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