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年轻时有熬夜的习惯，尤其是当他的研究进行到关键部分的时候，他几乎整个人血管里面流的全是咖啡和浓茶，黑眼圈重得像是被迎面揍了一拳。那时他虽然强壮，在这种程度的废寝忘食之后也难免困倦头疼。罹患头疼的艾诺格外小孩子脾气，往往会直接跑进父亲的寝宫，扑在那张熟悉的大床上睡得人事不省。
等他睡足了醒来的时候，芬威总会坐在他身边，给他递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不要加茶、牛奶或者水果，就只是蜂蜜水。
对于最受宠爱的王子来说，睡醒起来要一杯蜂蜜水实在是太平常，甚至够不上被说一句娇气的程度。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习惯在很多年中逐渐固定了下来，但要是问他自己，可能他根本都想不起来——反正总有亲近的人记得这个，给他准备蜂蜜水。在家住的时候是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有儿子。就连小丝也记住了，用手工做的小玩意跟农妇换来蜂蜜，每天早早地起来把装着热水的铜壶温在茶炉上，确保他醒来的时候立刻就有温度合适的蜂蜜水喝。
——但是当端着杯子等他起床的人顶着一张芬的脸时，这就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恐怖故事。
一个被折腾得从后脖子到小腿都酸痛不已的可怜人，你没法要求他在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就立刻头脑清醒。而且他此刻正睡在至高王那张格外柔软宽大的四柱床上，羽毛褥子像云雾一般把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他从高高的绸缎枕头里睁开眼睛，迟钝地打量周围：这个房间是非常典型的传统诺多式样，屋顶极高，十分宽敞开阔。天花板和柱子上都有华丽的浮雕，墙壁、地板都是白色，用纯金和彩漆浮雕组成精细而复杂的装饰。
仿佛他回到了年少时的宫廷里。
艾诺一时间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来，神志模糊地坐起身，因为腰痛而发出一声暴躁的呻吟。有人贴心地扶了他一把。他非常顺手地接过递到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并准备在床上吃早餐，然后再倒回去，舒舒服服地睡到下午。
“我要吃苹果挞，黄油煎蛋和糖渍樱桃。再给我倒一杯白茶。”他闭着眼睛说，往后一仰，陷进身后的大枕头里。
“好的。”面前的人说，摇了摇床边的铃铛，“一会儿就给你拿来。”
“……”
艾诺缓缓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半兄弟那张让他咬牙切齿的脸。
他沉默了一瞬，飞快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双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他膝盖发软，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去。
芬及时地拎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丢回床上，以免他摔倒在地毯上爬不起来——万一忍不住笑出来，把浑身炸毛的姐姐气出心梗就不好了。
“我要回去了。”艾诺坐在被子里，用力地甩了甩头，挥开半兄弟还扶在他肩膀上的手。他的肩膀关节立刻把一阵清晰而剧烈的酸痛丢到他脸上，作为对主人用力过猛的抱怨。
“我建议你再躺一会儿。你现在看起来不像能走路的样子。”芬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站得更直了。卧房通过一整面墙的雕花玻璃窗连接着宽敞的露台，上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撒进来，披在他的肩膀和长发上，晃得艾诺皱起了眉头。
他这个样子是着意打扮过的，穿着一身华丽而沉重的丝绸长袍，搭配银制护领和护腕，腰间束着两掌宽的雕花腰封，让他的身形显得格外优美挺拔。头发也精心地打理过，光亮柔顺地垂在身后，简直能给艾诺当镜子照。额头戴着一顶极为精致的蓝宝石发冠：那是他让侍从翻了一个晚上箱子找出来的，艾诺早年为芬威打制的首饰之一，留在提力安的宫廷中，现在又顺理成章地到了他手里。
原本他的计划确实不错：他早就敏锐地觉察到，艾诺虽然讨厌他，却很喜欢他的外表。尤其是当他精心打扮的时候，往往能让姐姐色令智昏，对他表现出难得的依赖。但今天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谢谢，但是跟你呆在一间屋里实在是有点恶心，我都要喘不上气了。”艾诺盯着他看了几秒，充满仇恨地眯起眼睛，露出一副仿佛看到爆浆的巨蜘蛛的表情，做作地捂住了胸口。
——芬显然没有领会到姐姐那点隐藏极深的小心思。艾诺虚弱得不得不坐在床上跟他说话，他却又是这样一副英武不凡的样子，显然是完完全全地踩在了姐姐的痛脚上。他就算再美貌十倍，也没法在这种时候讨到姐姐的喜欢呀。
“我可以让你一个人呆着，但至少先吃完早餐吧。”芬不明白，只以为是艾诺还记恨他的“欺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把姐姐塞回温暖的被子和靠枕中间，羽绒被严严实实地拉到胸口。又从门口的侍从手里接过托盘，亲自端到床边。
艾诺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他忙活，半晌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冷笑。
艾诺这人很奇怪。
她还当权的时候，说是穷奢极欲也不为过。她的才华和地位足以为她提供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而她那身为国王的父亲、英勇聪慧的儿子也都对她百依百顺，她想要什么东西，费尽周折也会为她找来。掌握土地与矿藏的维拉是她的导师，堆积如山的宝石和贵金属任她取用。比如说，她在提力安的整个寝宫里铺的都是毫无瑕疵的深红色狐皮，像是贴着地面燃烧的一层薄薄的火焰，因为她在思考时喜欢赤脚在毛皮上走来走去、让柔软的绒毛没过脚面的感觉。图卡芬威和她的马队一整个狩猎季的收获中，也只有那么一两张最好的才配被挑出来铺在父亲的房间里。搬到佛米诺斯后，她的地毯按照季节变化换成了金色的猞猁皮和雪白的熊皮，更是价值连城，只不过是为了配合她落地窗里映出来的山景的颜色。
但在她过得不好的时候，也并不挑剔清苦的生活，甚至能笑眯眯地坐在漏风的石头房子里，跟小儿子分享黑面包和野菜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