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两道虚掩的门，熟门熟路地在工作间里找到了姐姐。
艾诺背对他坐在椅子里，无心打理而显得长而蓬乱的头发披在身上，像是影子里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把他整个人都包住了，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听到他走进来却没有回头。他绕到正面，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等着姐姐先开口。
艾诺垂着眼睛，似乎在看自己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把目光转过来，好像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看，它就像你的眼睛。”艾诺轻声说，对他抬起一只手。掌心里捏着一枚戒指，银色戒托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海蓝色宝石。宝石被切割得极为精妙，玻璃质的外壳中似乎包裹着一颗发光的核心，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呼吸闪烁变幻。
“啊……谢谢。”芬惊讶地看着姐姐和他的戒指。这种话从艾诺嘴里说出来可不常见。
“可惜它还不完整。”艾诺说，紧紧地盯着戒指，神情温柔又痛苦，像是看着一个在第一次呼吸之前就死去的婴儿。房间里的灯盏都摆得很远，炉火的光线把他的脸修饰得柔和多了，甚至显出一种绝望的安静，让人想起已经干枯却还没有完全失色的花瓣。
“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出来更好的东西了。”他攥紧了手，似乎完全不会感觉到疼痛那样，几乎要把戒指碾进手心的皮肉里，声音尖锐破裂，“你明白吗？我不能——我做不到了！我再也不能——”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别急，告诉我。”芬站起来走到他身侧，扶着他的后颈，用手掌轻轻按压那块紧绷的皮肉，这样通常能让艾诺变得放松一点，“你知道的，我不懂这些，你得慢慢告诉我才行。”
艾诺立刻看向他：“我做了一枚戒指。就像茜玛丽尔那样……但是它并不能……它是不完整的。我的力量远远不如从前。”他不情愿地承认道，“而且我也没有那么纯净的材料。”
芬礼貌地欠身过去，试图观察得更清楚些，并把双手都摆在姐姐能看到的位置。他必须得表现出足够的谨慎和礼貌——在见识过艾诺对待自己造物的态度之后，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出乎意料的是，艾诺把戒指递了过来。
“我可以吗？”芬不安道，希望这东西没有附加什么“会烧伤艾诺允许之外的任何人”之类的魔法。他毫不怀疑，如果姐姐早知道这么个法术，一定会给自己的所有造物都附上一个。
艾诺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别过头去，把戒指丢进了他手里。
“不过是个次品而已。”艾诺尖刻地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嘴角僵硬地往上提了一下，显得又滑稽又可怜。
“你从来不这样说自己的作品，即使是你年轻时做来练手的那些东西。”芬困惑地接过戒指，“可是它看起来明明——”
“你可以当作是我在中洲呆得太久，性情大变，现在既粗暴又没有耐心。”艾诺冷冷地说。
“别这样说。”芬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这枚戒指虽然看起来完美无瑕，却让他感觉到不安，仿佛看到幼童拿着一柄利剑、摇摇欲坠的辔头拴着烈马。他也见过茜玛丽尔，那时艾诺的骄傲和疑心尚未膨胀，他甚至还被允许接近它们。
这枚戒指的力量比茜玛丽尔弱得多，但更混乱、更不稳定。他盯着蓝色宝石中心发光的内核，乍看上去并不如何刺眼，只能照亮他的半只手掌。可一旦盯着它细看，只觉得那光芒越来越强烈，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甚至感到眼球酸涩刺痛，几乎要流泪，紧接着是一阵奇异的眩晕。
这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帕蓝提尔的时候。第一颗真知晶球的原型被艾诺随手放在桌上，尚且年幼的自己出于好奇溜进姐姐的工作间，因为不够坚定专注、又毫无戒备，只是看了一眼就被那晶球的力量攫住。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仿佛乘着巨鹰飞越天空，提力安看起来像一块精致的沙盘，遥远的雪山和海岸飞快地从视野中闪过，随即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他感觉到双眼烧灼一般刺痛，晶球却不允许他移开视线。艾诺冲进来把他手里的晶球打落，他跌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姐姐慌乱地高声叫人，又训斥他不该乱动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那次意外让他昏昏沉沉地病了好几天，从那以后所有的帕蓝提尔都被严密地监管起来，“只有意志坚定、心智强大的人才能观看，而且必须专心致志才行。”
——你不该触碰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他轻轻地在心里念着这句话。艾诺教导他的儿子和学徒时总是这么说，但他自己却太骄傲、太盲目，不愿意承认精灵的力量有边界，即使是双圣树鼎盛时期的纯净光芒，他也敢去取用，而所有人都见到了这样做的后果。
现在艾诺可没有圣树的光芒可用，他一定加入了更危险的东西。芬完全不想去问这戒指的材料是什么。
“它让我感觉到……危险。”芬低声说，把戒指放在桌上。当他放下戒指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不愿意松开手的欲望席卷了他，简直像是有人贴着他的心脏低语。他深吸一口气，用指尖把戒指往姐姐的方向推了推。
他当然听过那个传说，“没有人能自愿地放开茜玛丽尔”。这枚戒指或许也带有类似的魔法。他有些毛骨悚然，再次觉得自己把姐姐接回来真是太明智了：如果有其他人看见这东西……他简直不敢去想。
但是姐姐信任他，最先叫他来看，甚至亲手把戒指递到他手里。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热，禁不住微笑起来。
在他观察戒指的时候，艾诺一直像鹰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下颌紧绷。他注意到姐姐把那只金属义肢搁在桌面上，一柄锋利的尖头锤就摆在手边不到半尺的地方。看他放下戒指，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似乎第一次认识他、却好像又并不意外的复杂神色。
“我只不过打了十分钟的盹，丝就差点把这东西吃下去。”艾诺突然说，“幸好，他足够爱我。”
你那随处乱丢东西的毛病该改一改了，芬腹诽道。
在他们日夜相处的时候，他当然有过一些愚蠢的幻想。比如说在姐姐逐渐好起来之后，他们或许还会有一两个孩子。他知道艾诺一直希望有个女儿——他连怎么教导这些小孩都想到了，其中当然包括了绝对要防止孩子在姐姐的工作间里误伤。
艾诺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了，他赶紧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咳嗽一声坐直：“所以，你叫我来，只是想让我看看它吗？”他觑着姐姐的表情，决定主动说出来，以防姐姐恼羞成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想听听我的建议？”
“我没办法摆脱它了。”艾诺把戒指戴在手上，伸到他面前展示。戒指在接触到创造者的那一秒似乎活了过来，如果说刚才它的光芒是在呼吸，现在简直是在迫不及待地跳跃和尖叫，吵到了他的眼睛。
“它很希望我把它做完。”艾诺解释道，轻轻转动着手腕，戒圈紧扣在他细瘦的指骨上，逐渐显出一串铭文。“我能感觉到它在催促我，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他的神色混合着宠溺和苦恼，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醉眼神盯着自己的作品，仿佛在头疼心爱的孩子虽然聪明却太过淘气，甚至露出了芬从未见过的温柔微笑。早已失去的神气似乎回到了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切都未经伤毁时那样鲜活，面容被宝石的柔光映得发亮，双眼也亮得吓人。
芬眯着眼睛分辨那些铭文，神情逐渐凝重起来，猛地一把抓住了姐姐的手腕，摸了摸脉搏，脸色立马变了，飞快地把戒指撸下来丢在一边，仿佛那是一条缠在人手上的细小的毒蛇。
艾诺惊讶地轻轻挣扎了一下，伸手去拿戒指，被芬按在了椅子里。
“你有没有照过镜子——你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吗？”芬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严厉地说，“你到底加入了什么东西？”
“……”艾诺移开视线，没有作出回答。
不用他说芬也知道。戒指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昏暗下来，显得衰弱又疲惫，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芬想起自己曾经在海边见过的一种章鱼，活着的时候鲜艳异常，一旦死去就会立刻变成半透明的灰白。他伸手撩了一下姐姐的鬓发，黑色发丝变得细而干枯，滞涩地从他手指间滑过，根部已经隐隐约约有些发灰。
“……将活物的灵魂注入物质是邪恶之行。“他们面对面地沉默了很久，躲避着对方的目光，芬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
“我知道。”艾诺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往后仰了一下，躺在椅背上。
“你戴着它的时候，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芬试图强调情况的严重性，许多糟糕的回忆开始攻击他，让他坐立不安，简直想立刻出门去把城内的守卫增加三倍。幸好这次姐姐的破坏性要低得多，他推测事态暂时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艾诺尖声道，一下子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知道我做出了什么东西！用不着你来教导！”他用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对着弟弟的耳朵吼道，“如果你只知道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就滚出去！”
那枚戒指被他拍得蹦了起来，在桌面上旋转，发出尖锐的振动音。芬早已习惯了他毫无规律可言的脾气，一言不发地把他摁回去坐着，又把戒指捏在手里。奇怪的是，这次戒指对他表达出了细微的排斥，像一条活的蛞蝓那样试图从他手里滑下去。他拿起桌角上摆着的小盒子——看起来恰是为这枚戒指制造的——把戒指稳稳地放进去，扣上盖子，隔绝了艾诺的视线。
“你的情绪在影响它。”芬尽量不带感情地陈述道，“你和它的联系远比茜玛丽尔要紧密，是吗？你打算用它做什么事？”
“不，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艾诺抱着胳膊，烦躁地说，“我叫你来就是——我不知道——！和茜玛丽尔不同，它并不服从我——”
“——它甚至会把你推向更危险、更邪恶的方向。”芬帮他补完了下半句。
艾诺沉默下来，眼神乱转，刻意避开了桌上的戒指盒。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指甲神经质地抠着桌沿。
“首先我要知道，它和你的联系有多紧密？如果我把它从你身边拿走，你会有感觉吗？”芬拿起戒指盒，放到一臂远的地方。
艾诺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我早就试验过了。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会呼唤我，无论在哪，只不过距离越远就越模糊。就算把它埋在土里、丢进海里……”他生硬地掐断了那句话，好像最后几个字烫着了他的舌头。
他深深地缩在椅子里，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你完全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芬作出了总结。他并不催促艾诺，实际上，他也很犹豫：如果把仅剩的作品从姐姐手里夺走，很难说艾诺会有什么反应……无论如何，他确定那不会是他想看到的。
艾诺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猛然站起来，动作快得让他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抓起戒指盒，狠狠丢进了燃烧的炉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