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温和燃烧着的火焰一下子窜起几尺高,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蓝白色,发出尖锐的啸叫声。芬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为姐姐终于下定决心毁去戒指而松口气,就看到艾诺猝然倒在了地上。
他在躺在地上痛苦痉挛的姐姐和熔炉之间犹豫了半秒,冲过去拉下了控制炉火的阀门,六个通风口同时关闭,迅速掐灭了火焰。他顾不得余烬的高温,从炉子里抢出了那枚戒指:盒子已经化作灰烬,戒指本身却毫发无损,甚至触感仍然是冰凉的。
这时候他才回过头去照看姐姐。艾诺蜷缩着躺在地上,一只手死命抓着胸口,用力得仿佛要把手指生生拗断,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芬半跪下去,用力掰开姐姐的手,把戒指塞进他手心里,因为剧痛而绷紧得像石头一般的躯体立刻舒缓下来,可依然在不断地发抖。
艾诺急促地喘息着抬起头,牙根紧咬,面颊僵硬地微微抽搐。刚才那一瞬间的剧痛就仿佛有人活活撕开了他的胸腔,他摸索着把戒指贴在心脏的位置,疼痛逐渐抽离,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被拆散了一样,让他动弹不得。
强烈的恐惧从那个小小的金属环上弥漫出来,催促他把这件珍宝藏在心口,远远地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谁也看不见、谁也找不到……如果有谁要夺去它,就把他们彻底毁灭,连一捧灰都不要留下来。
突然身上一轻,半兄弟把他抱了起来,踢开里间卧室的门,安放在床上。柔软的被褥让他觉得好些了,刚才似乎全身所有的关节都绞了起来,软骨和肌腱都被挤压出尖锐的疼痛,仿佛自己是一张被攥成团的羊皮纸。他小心调整着呼吸,筋疲力尽地让自己的胳膊从胸口滑下去,手指松开,戒指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芬轻轻地握了一下姐姐的手,解开他的衣领。苍白的皮肤上还留着他自己抓出来的淤青指印,心脏部位有一个小小的环形印记,像是烙铁留下的,但那个印子很淡,没有红肿,仿佛已经十分陈旧。
“可是它并没有受损。为什么会让你这么难受?”他困惑地盯着那个烙印,注意到姐姐似乎想说什么,嘴唇轻微地张合,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你要说什么?我在听。”他托着姐姐的脖子转向自己,撩开冷汗浸透的长发,艾诺的面容苍白得几乎透明。他低下头,把耳朵贴在发青的嘴唇上。
“只是因为我想要毁掉它的意愿。”艾诺用气声回答他,“它很害怕,很……愤怒。我做不到。”
“我知道了。”芬帮他擦了擦脸,给他拿来一张毯子盖在身上。
“……你的手。”艾诺盯着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情急之下他没有拿任何工具,徒手从炉子里抢出戒指,袖子被燎掉了半截,从指尖到小臂都烫出了大片血泡,在光洁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吓人。这种程度的烫伤往往会让人抱着胳膊在地上打滚,可他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些伤口。
“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回过神来之后,血泡就越来越痛,烧灼感紧紧咬着皮肤,甚至让他有种火焰还贴在身上燃烧的错觉。他勉强微笑了一下,用左手别扭地帮姐姐掖好毯子,把衣袖撩到手肘上面,熟练地从柜子里翻出一罐烫伤药膏。
艾诺于是不再说话,疲惫地合上眼睛,蜷缩在毯子里,像是睡着了,留他一个人坐在床边沉思。他起身关上门,又在屋里踱了几圈,最初想到要传信回提力安去,跟他的兄弟、领主们商量,但又觉得这个消息或许并不应当让太多人知晓,他不会忘记茜玛丽尔带来的灾难。艾诺也绝不会同意把自己的造物交由他人监管——叫他来商量大概已经是底线了。
他在姐姐身边坐下,用力搓搓自己的脸,难掩忧愁地叹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做?还有多少时间?”他突然听到艾诺说。
“什么?——我还没有想到……”
“你打算怎么毁掉它?我差点忘记了……普通的火焰不能使它熔化,最锋利的刀剑也无法损伤它分毫。”艾诺用一种看笑话般的口吻轻声说,仿佛这件事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我并没有想毁掉它。我只是在想,怎么把它保护起来,最好不要让任何人接触到。”芬严厉地看向姐姐,他注意到艾诺的声音里藏着深不见底的陷阱,让他心里发凉。
艾诺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很难想象。说实话吧,我还有多少时间?先说好,你要是敢把这件事交给诸神去做——”
“你在说什么?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这是你的作品!”
“这里离最近的火山口只有十三个日夜的路程。地心烈焰远远超过精灵的工艺可以获得的温度,虽然熔化不了茜玛丽尔,但我想对付这个——次品,应该是够了。”艾诺神情平静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从他身上剜肉,芬听到他的牙齿互相摩擦的声音。
“我不会那样做!你觉得我会把它毁掉?你觉得我应该把它毁掉?”芬怒道,“你觉得我会毁掉这个——和你的灵魂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然后让你跟着它一起毁灭?”
“哦,你不会吗?”艾诺没有看他,微微偏着头,盯着炉子里昏暗的余烬。“我以为这是你的责任,就好像诗歌里写的那样,这是一如赋予你的使命,什么的,用你光辉灿烂的一生消除邪恶——”
“你敢再说一个字!”芬咆哮道,他站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头被平白抢走了鱼获的熊,“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毁掉它!任何人——即使是你自己——我绝不允许!”
艾诺像是吓了一跳,厌倦地往毯子更深处缩进去:“你那么大声干什么?不愿意就算了。”
“你别想瞒过我。”芬疲惫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不要那样做。我会守着你的。”
“哦?这是来自至高王的命令吗?”艾诺冰冷地微笑起来,这种礼貌又疏远的表情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他脸上——让人想揪着他的领子揍他一顿。
“我不是在命令你。我只是……请求你,不要毁伤自己的灵魂。”芬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请不要让我再经历一次了。我会感到……非常地……痛苦。”
艾诺冷酷地看着他,微微抬起一边眉毛:“这是我的自由。——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芬慢慢地坐了下去,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恐惧又无助的感觉,即使是在中洲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只要它不戴在你的手上,它就不会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对吗?没必要毁掉它。我会把它好好地保管起来,任何人也别想从我们手里把它夺走,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就像父亲保护你的钻石那样。”
说出这句话时他愣了一下,随即苦涩地笑了起来。
他一直没有真正理解,父亲为何要为几颗闪闪发光的小石头付出生命,甚至怨恨姐姐太过看重这些珠宝,害死了父亲。他也曾经将费诺里安追寻宝钻的行为斥作“疯狂的愚行”,因为那大大损害了精灵族群之间的和平,还殃及诸多无辜的亲族。
——可现在他想的却全是如何辖制厌恶艾诺的贵族们、如何在行宫内外加设卫兵、如何应对大能者们(可能的)质问。万一有人要夺取艾诺仅剩的造物,他就要让那些人先尝尝他的剑刃。
艾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叹了口气。
“你要是乐意,那就这样吧。”他把毯子拉到下巴,伸出一只手往外挥了挥,“快把那东西拿走——我要睡了。”
芬把戒指捡起来,戴在自己左手上。这次戒指并没有表现出抗拒,就好像只是一枚普通的戒指那样,戒圈顺利地滑过指节,乖顺地待在他的指根不动了。“我会保护好他的。”他把戴着戒指的手摊在姐姐面前,再次强调道。
艾诺飞快地撇了一下唇角:“快拿走,我想一个人待着。”
“好吧。明天我再来找你。”他站直身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转身走出房间之前,他把戒指举到嘴边,慢慢地、温柔地吻了一下——眼角瞥到艾诺露出了有点不自在的表情,嫌弃地把脸往毯子里一埋。
艾诺听到门从外面轻轻合上的声音。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甚至让他有点怀疑那是不是错觉。疲惫像潮水一样卷上来,他不想再去思考任何有关戒指的事,在做完这东西之前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又听到门被小心推开,踩在地毯上的沙沙的脚步声。他知道是谁。
“眼睛怎么样了?”他想坐起来看看小儿子的情况,但实在没有力气,只是在枕头里转了一下脑袋。
“没什么事,医生让我这几天不要见强光,休息一下就会好了。”丝从他身边爬到床上,抱着他的手,让他摸了摸自己眼睛上缠着的纱布。
“那就睡吧。”艾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太困了,胳膊沉得像石头一样抬不起来。丝很自觉地钻进了他怀里,他满意地搂着孩子闭上眼睛。
“我会把它做完的,阿塔。只要等我再长大一点。”他听到丝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一定会完成您的戒指,让它像您期望的那样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