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离了人群,半陷在黑暗中的树下,我正等待卡密尔为她编好一顶花冠。
或许是因为火光的跃动,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枝叶不住地卡密尔的手指间打着滑。她低低咒骂着,却总也没办法妥帖地将手中藤条编绕成型。
我看了片刻,伸手拿过那木枝,弯成圆曲捏持住,好叫卡密尔空出手来从容地往上面缠藤叶。卡密尔抬头冲她笑了笑,站近了些,匆匆地将常春藤和绸带绕在上面。真奇怪,她们都没想起来施个法之类的;只是头凑着头,一起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制作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简陋花环。
“——好了!”卡密尔开心地举起那花环,将它展示给我,“看,多完美?”
我赞同地点头:“的确不错。”她手指划过一片垂下的常春藤叶,环顾四周,笑道:“本来该佩藤冠,这下才算齐备了。”
果然放眼望去,周遭往来喧闹,人人头上都缠叶缀花,只有我的头间空空如也。
与象征着荣耀与优胜的桂冠不同,酒神冠所用的常春藤或葡萄叶却都是随手便可摘得的。而只需佩一顶这样的花冠,无论身份或地位,人人都可以前来这天然的神殿,饮酒敬神、彻夜欢歌。只因在酒神看来,贵族与奴隶醉酒昏睡时的神态实在是一样的,播撒而出的快乐也并不会因落在罪人身上而生出毒果来。
可轮到我身上,卡密尔看上去却有些犹豫了。“......倒也不是非要守这规矩。”她说,“不然你还是戴你那金桂冠?也更漂亮呢。”
我懒得理她,只微微地低下头去。
用余光,我看见卡密尔紧张地站直了,挺起胸膛。她双手捧着那花冠,高高地举在空中,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放下去。我并不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良久,卡密尔上前半步,将那花冠轻轻摆在她发顶。
戴好花冠,卡密尔却不撤步,仍站在原地,手指歇在金黄发间。我抬起头来便与她呼吸相缠。她看见卡密尔的眼睛,在火炬明亮的光下色泽浓郁,令人想起夏日里被雨水冲刷的远山。
沉默了一会,卡密尔似乎有些艰难地对她说:“花冠......还有些歪。压到你的耳了。”
“是吗?”她说着,抬起手摸向脑后。卡密尔的手指向被烫到似躲开了,她扶正了花环,将几缕发丝从绸带与藤蔓间解出来。“好了。”
有一束藤上生着花,便有些支撑不住,沉沉垂落,被风吹得在她眼侧摇晃不已。我有些不耐烦,便伸手捉住它,想要折去这恼人的累赘。
卡密尔见着,便伸出手来,托住那枝叶。“请别吧。”她柔声说,指节擦过我的额角,将那花别在她耳畔。“这旋花衬极了你的眼睛。”
“......是吗?”我又一次说。她忽然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微微侧过头去,并不再多说什么。
卡密尔却以为她是去看那些聚饮的人,她便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人群。静静盯了一会,她忽地道:“如果觉得吵闹,你随时离开就好。不要顾虑我。”
我挑了挑眉。发现卡密尔没有回头直视我的打算,便轻轻哧道:“我答应同你出来时就料到了吵闹了。”
卡密尔咯咯地笑。“好吧,好吧,我倒没法反驳这个。”她回过头来,眼睛在火光里像狮子一样眯缝,“可还料到别的什么了,先知?”
我歪头,故作思索。“还料到有酒,有乱糟糟的歌,一群赤裸裸乱跑的疯子,”她拖声道,“——啊,对了,还会有一只醉昏头的蠢牛。”
卡密尔开心坏了。她得意洋洋地凑过来:“哈,全中!好个了不起的预言家。我得敬你漂亮的金眼睛一杯。”
我嫌弃地挡住她。“这可还用不上预言。我甚至都不必睁开眼睛。”她说,话语中不觉带出难掩的亲昵,“我实在了解你,如同你了解你自己。”
不知为何,卡密尔顿了一下,没有回话。远处某个醉鬼被推到旁人身上,激起一片下流的调侃与笑声。她们间突然的安静有些突兀。
“啊,你其实并不。”卡密尔笑着接道,有些过于轻快了,“你只是喜欢这么认为罢了。”
我愣住了。
卡密尔眼帘低垂,不知为何,笑容中忽然混入一丝苦涩。“我总是希望你能看到最真实的我。全部的我。”她低声说,“与此同时,这也是我最大的恐惧。是不是很可笑?”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很罕见地,我感到一丝懊悔。这令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将那苦涩的神情从卡密尔脸上抹去。
“开始了。”卡密尔忽然高声说,借机扭开身子。她脸上露出笑容。有一线光亮在她竖立的瞳孔中滚过。
我抿紧唇,收回手。向空地望去,人们正往祭坛边围拢。一口深而巨大的双耳杯被颤栗着捧向空中,长发披散的女人高声呼唤着祭奠,火光映在她赤裸的胸乳上。
信者啊,我允你极乐与无穷尽的自由。
她仰首,饮下杯中之酒,欢欣地啜泣着瘫软,有人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双耳杯在众人手中来回传递着,空气中有混杂草药味道的酒香弥漫。
鼓乐声盛大地响了起来。
年轻人们开心地叫嚷起来,摇摇晃晃地起身,招呼同伴携起手跳舞。她们拉拽着,围成圆圈舞蹈,空气中满是欢闹的气氛。脚步混杂间,有人凭着勇气与醉意亲吻身边人的嘴唇,也有人傻笑着将手探入散落的衣袍。时而有善舞的少年想要卖弄,就断开人链跳到中间轻快地旋转,躬下身子又敏捷地跳起,双手翻飞着举向天空。人们的脚步踏得沙砾微微地震颤,像是无边的大地也加入了舞蹈,又像是那些沉睡在黑暗下的神明苏醒了,在地底深处拍着手相和。
向着陷入欢乐的人群,卡密尔却微微闭上眼睛。她深深地呼吸,像是在吸入空气中弥散的喜悦。“要跳舞吗?”她问。
“不,还是不要了。”
卡密尔睁开眼睛,脸上已然只剩下轻快愉悦。她调侃般地责难:“固执自矜的家伙。”
我谨慎地对此只付之一笑。心血来潮的家伙,我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