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高声唱起了酒神颂曲,于是各式各样的嗓音一时间便纷纷加入进来:“我呼唤、呼唤千名的狄俄尼索斯;强大是她,诞生于火,伟大而威严的王啊——”
重重阴影在卡密尔脸上波动着。很少见地,她严肃起来,挺直了腰背,手中捧着一副贴饰金箔的面具。
歌声中,她从树影间迈入火光。
“你要扮作谁?”我微笑着问。
“我?”卡密尔回头,举起手中的面具,覆在脸上。“当然是狄俄尼索斯,还能有谁?”
那用粘土与亚麻晾制而成的面具被漆上了鲜明浓重的色彩,眉头扭结紧锁在一起,亦嗔亦叹;嘴巴却又夸张地向上咧开,露出空空荡荡的笑容。它遮住了女人的脸庞,于是它便成为了佩戴者的面容。【3】
踏着鼓点,狄俄尼索斯向前走去。她的脚步轻盈迅捷如豹,绕过狂醉倒地的人们,紫色长袍在地上曳出蜿蜒痕迹。火光顺着她矫健的肌肉线条流淌,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啊,伟大的巴克科斯,你身处何方?为何还不曾、不曾到来我身旁?来吧,来吧,我主,极乐牛面神!降临我身——”
狄俄尼索斯站定在祭坛前。隔着重重人影与距离,她的眼睛望过来,像是全无阻绝。在某一个瞬间,我以为周遭一切都已然消失了,黑暗中只剩下她自己与狄俄尼索斯。她们的眼睛是世间仅剩的光,佩着各自的假面,遥遥地相望。
而后她舞蹈。
双管笛的声音嘹亮而悠扬,和着风一起吹过夜晚的林间。在乐声中,狄俄尼索斯向后仰去,伸展双臂。那狰狞的面具对着天空大笑,面具后的女人闭上眼睛。她舒展身体,挥踏迷乱而有力的舞步,像一个醉汉的昏沉摇晃,又好像狂者的挣扎。
我一时间被这舞蹈迷住了。
她所熟悉的舞蹈大多是光明神的神庙前的祭舞,伴着颂歌与弦琴,优雅和缓。随着提洛岛起伏的波涛声,祭司们列队庄严起舞,双臂曼妙地伸展以模仿群鸟的飞翔。一切都是庄重、肃穆而有序的,美与艺术就这样在细致且精妙的编演下诞生。但此刻,这舞蹈——打碎了一切,却又耦合了一切——它意味着什么?不是对自然生灵的模仿、不是对史诗场景的再现,只是尽情舞蹈着,变化莫测、即兴而为,就好像它只是在诉说舞者自己,只是......一种情感。
狄俄尼索斯的舞步回旋。她的紫袍因此滑脱,松散于腰间,暴露出她宽阔的胸膛与腰腹清晰健美的线条在火光间明暗。而随着舞步,那紫袍飞扬起来,缠绕在结实小臂上起伏于身畔。她的棕发早已散落,蓬散纠结如雄狮的长鬃。
人们愣愣地看着起舞的神明。她们牵着手,仍在舞蹈,仍在歌唱,却又好似已坠入梦中。她们的眼中有火光跃动,她们的身体也摇摆如焰苗。
——主啊,藉由此酒,我已将灵魂交付你掌中。她们唱着,以你的温柔善心,担负我的心灵;毁灭我,重塑我,引领我前往自由!
于是,透过黑暗、旋转的人群与面具,洞悉世事的神祇以她一双足以看穿一切矫饰与迷雾的金色眼眸,再一次看到狄俄尼索斯。
她看到一个女人,头戴面具、衣袍散乱,翩然而舞,舞姿苍劲曼妙,她的皮肤在摇曳火光中焕发着光彩。与此同时,她看到一头魁伟的牡牛,庞然如山冈,眼若明星,世界在她蹄下动摇。它缓缓转动着头颅审视周围狂欢的人群,暗色藤蔓从峥嵘犄角间垂落,扭结纠缠好似吐信群蛇。她亦看到一只雄狮,鬃毛冉冉于风中飘然若火。它正仰首咆哮,苍穹呼应着震颤,黑暗中有霹雳的天火轰鸣落下。在这些之下,她看到惊惶的孩子,被身侧的重重高大暗影包围,恐惧而不得出路。孩子向着天空与大地伸出手,嘶哑地呼唤祈求,喊声却被如鼓的脚步与狂笑掩盖。她看到孩子正在破碎、破碎、破碎而又被捏合。
我看到全部。
几十支火把一齐散出的烟雾沉沉地落在草间,浑然如同云端。空气中有焚烧草木与安息香的气息。
她看到狄俄尼索斯遥遥地伸出手。来啊,一同起舞。为何不肯携手?来吧,来吧,来我身旁。
不知不觉,顺着这无声地呼唤,我已走进人群中央。她看到这个女人、神——该如何代指?绝非人、也并非全然的神;是于火焰中复生的王子、抑或那个破碎在大地上的女孩——她看到卡密尔在面具后冲她微笑。
“狄俄尼索斯。”我低声呼唤,声音散入烟雾。
狄俄尼索斯却并不回复,乐声愈发急促,有响板在琅琅地鸣响。沉然地踏着鼓点,她靠近了我的身边。烟火在她们脚边缭绕,隔绝世界。
我伸出手,狄俄尼索斯将手指轻轻放入她掌中。她的舞蹈变了,乐声如此错乱,狄俄尼索斯的舞步也错乱,我听见面具后沉重的呼吸。一再地,她将面具摘下又戴上,捧在胸前又举过头顶,那漆画出的扭曲面容随着光的明灭变幻着,好似一个女人的哭嚎欢笑。
你难道没有看到一切都在破灭成灰?来跳舞吧,伴着这地底传来的鼓点。
戴着狄俄尼索斯面具的卡密尔默然不语。
我仍记得踏入那扇门扉时撕裂般的痛楚,在我体内某处,扎格瑞俄斯,那个蠢货,还在哭泣,不肯停歇。拯救我。拯救我。以你的光与热与火。
伴着一次回旋,狄俄尼索斯猛然低头,用衣袍遮住脸庞。再抬起头时,面具已被她摘在手中。她汗水淋漓的额发后有一双明亮又悲伤的眼睛。
摘下狄俄尼索斯面具的卡密尔大笑着:“哈!你可听到她们是如何歌唱?如何发狂般舞蹈?对你来说有点陌生,是不是?有点怪异?你能容忍吗?”
“狄俄尼索斯。”我又一次地呼唤。
狄俄尼索斯只是戴上了面具。她向后退去,像是要继续她的舞蹈,又像是想要逃离。够了,我想,我受够了你的犹豫和退缩。你本该无所忧虑。
于是她上前,踏入了狄俄尼索斯的舞蹈。
她猛地发力将狄俄尼索斯拽回身前,双手紧紧抓在她的肩头,固定住她。这令狄俄尼索斯震惊地踉跄一步,她头上的面具也随之滑稽地一颤。
“狄俄尼索斯。”我说,不再去等不会有的回应。在响板与笛子的杂乱喧闹声中,我微微倾身,将吻印在面具悲伤的笑容上。
隔着一层冰冷的硬质亚麻,她与狄俄尼索斯的嘴唇相接。透过面具的漆黑眼孔,她看到那双绿色眼眸间有光亮一闪而逝。狄俄尼索斯颤抖着闭上眼睛,她的呼吸错乱而湿润。她的手慢慢环在我的腰间。
火焰升腾。
那伪饰的面具在她的唇瓣下燃烧、燃烧,化为灰烬。
待风卷携着灰烬散去,面具下的——是卡密尔。仅是她,也全部是她。她的眼中带着快乐,脸颊因水渍闪亮。音乐仍然在她们四周奔涌,狂野而欢腾,卡密尔搂住我的腰肢,快活地舞蹈。
我跟随着她的步伐,感到音乐冲刷过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而新奇的感觉。体内流淌着的灵液似乎也在随之微微震颤,她能在舌尖上尝到双管笛那逶迤的延音。歌与琴的唱响总会在她面前绘出或旖丽、或稚拙、或庄肃的形象;有些时候,她伸出手去引领那些和谐而精巧的音符,将它们带入天空云端,绕于指尖,沉浮。但此时,流淌在她身侧的那些音符却咆哮轰鸣如同波涛,它们并不渴望登上苍穹,只是无拘无束地奔涌着。第一次,她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入酒色大海。
但是没有关系,她正将卡密尔拥在怀中。于是她放松控制,任由自己沉入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