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她听到有人在她身边放声大笑,声音狂野。
此刻,幻梦在酒与火的浇灌下破土而出,肆意滋长纵横,而真实却摇曳如风中的一缕蛛丝。她感到世界的旋转,又抑或是她自己在旋转,她并不在乎。在那一瞬间,她脑中只剩那个女人,还有她们之间那曲永无止境,旋转、旋转、旋转而追逐的舞蹈。
她被拽出了场地。
音乐忽地远去了,她像是突然被从深水里拉出,一头扑进了夜晚的空气。我深深吸了口气,头脑不再沉溺于舒适的晕眩感。她们正站在空地边缘的一棵树下,远离了喧闹与人群,她感到血管里奔腾的曲调渐渐平息。
“抱歉打断你,亲爱的。只是你好像不太有和人类一同狂欢的经验。如果你忘情,咱们这可就变成火葬堆了。”卡密尔按着她的肩膀,咯咯地笑。她的鬈发胡乱翘着,松散地披在肩头,赤裸的胸膛上满是汗水。
我摇摇头,压住急促的喘息。她反手抓住卡密尔的小臂,清了清嗓子:“没事。只是有些......醉了。”
卡密尔的笑声变大了些:“何止有些。”
她也在急促的喘息着,满面酡红。她的手指仍待在我的肩头,像是忘了移开。“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她低声说,眼眸渐渐暗下去,如同夜空下泛起涟漪的湖水,“戴着藤冠,在祭典上跳着舞......就如同你是......”
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卡密尔用力眨眨眼睛,湖水重新澄清了。
“没什么。抱歉。”她嘟囔着,松开手向后退去。火把飘忽不定的光从四面投来,在她脚下映出了一重又一重深深浅浅的阴影。随着她的脚步,它们肆意地扭动着,幻化出种种兽型与 拉长变形的人影。
卡密尔低下头瞧了它们一眼,跨进树影中,避开了光源。
我轻轻挑了下眉,跟着卡密尔向前走了几步。“今夜很好,你的祭典也是。”她对卡密尔说,“并非我熟识的那种。但仍旧......很好。”
卡密尔微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她说,“本来我都做好你扭头就走的准备了。”
“怎么会。”我轻轻哼了声,“我何曾抛下你?”
卡密尔柔声赞同:“你从未。”
我看着她,她温柔的微笑是树影间隐藏的光。卡密尔的衣袍松散在腰胯间,火焰把她的身体映得美好而温暖。
我觉得醉意又一次涌动了。
她摇摇头,错开眼睛,忽然发现在乐声的掩盖下,绝大部分人已经离开了。头脑仍有些昏沉,她看着一下子空落下来的林间眨眨眼,这才醒悟过来:“你的秘仪。我该离开吗?”
与向所有人开放的节庆祭典不同,深夜举行的酒神秘仪是绝对隐秘的。它只向少数被启迪的密教徒们展露,而这过程不被允许以任何方式记录或传播。永不复述。教徒们如此发下约束灵魂的誓言。这样的绝密仪式对我来说有些陌生,她倒宁愿众生都瞻仰神迹而心生敬畏,以后恭敬遵守她示下的规则。神示所中,教徒们会独自在神殿深处领受神谕,但那更多地是源于实用性而非出于保密。私密而安静的空间更利于愚钝的凡人睁开眼睛,触及伟大;另一方面,担任她祭司的年轻姑娘们也大多不愿意被人看到预言时癫狂错乱的样子。
“什么——哦!对,秘仪。”卡密尔却也一副刚回神的表情,“你想留下吗?”她犹豫着问,忽然却又反悔了,“等等。别了。没什么有意思的。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什么的,就这样。”
听上去和刚才没什么不同。我眨眨眼睛:“那它为什么是绝密的?”
卡密尔看着她,出于某种理由,犹豫着。手指在身侧敲打着,她思考了一会,目光隐晦地瞥向祭坛:“......因为食材?”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年轻姑娘正被众人围绕在祭坛边,装扮着。她隆重地穿着一袭绣花紫袍,长发挽起,无暇白臂间挎着精巧的草篮,一张斑斓豹皮掩在上面,阻隔了她人向内窥探的视线。她颤抖着,惨白的面颊却又因为极度的紧张与亢奋染上红晕,鞠身接受了身旁妇人为她佩上的花冠。
原来如此。
“——真恶心。”我不禁皱起眉头,厌烦地撇开脸,“生祭。真是一个早——”她看见卡密尔低垂的侧脸,后面的话被挡在唇边。
唉,算了,她想。我并无权利挑拣神祇的祭品。
毕竟阿耳忒弥斯女神也嗜爱享用生祭。
我叹了口气,举目望向聚集在祭坛边的人。那些人都是密教徒,明显知道会发生什么,正紧张地准备着仪式用具。
“而她们便也欢欣地参与。”我忍不住说。
身侧,卡密尔靠近了些。“不,不。她们只是格外痛苦......格外需要解脱。”她轻轻笑了一下。“祭坛之上与之下,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我扬起眉毛,不赞同地摇头。“人若求解脱,该循正道。该勤学求知,律己自持,毅然忍受命运的浪涛;”她缓缓说,坚定如同道出一句生双翼的箴言,“英勇作战、明智治家、宽厚友邻,在世间赢得不朽的声名与荣誉。这样光辉地度过生命,被亲友妥当地安葬怀念,灵魂跟随指引度过冥河,进入极乐净土,既得解脱。”
“是,那是一种方式。理智。纯粹。清醒。但那很难,比你认为的要难得多——也很痛苦。有时,另有一种更快捷的方法。”
“堕落。”我冷笑。
“只是醉罢了。”卡密尔纠正,“她们来到这里,只求一醉方休,忘记自己。”
我皱起眉头。
“你瞧,叶绿,并不是所有人都该成为你,也并不是只有向上一条路的。”卡密尔柔声说,语气忽然有些悲伤,“留在原地不是堕落......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我不禁看向她。
卡密尔生着一双圆润的、牛一样的眼眸,这使她看上去总是显得有些天真温顺,虽然她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和懒散很好地遮掩了这一点。而此刻,在夜色中,这双苍郁的绿瞳如同秋日残叶那样黯淡下去,显得那么柔软、脆弱。
此时她不再像是一位长老,倒如同孩子。(那个于尘土间破碎的女孩。)
“我留下来。”不假思索地,我说。“我想看。让我看到全部的你。完整的你。”
“什——”卡密尔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不!不行。别犯傻了,你会倒胃口的。”
我并不理会。她上前一步,按住卡密尔双肩:“你不必再痛苦。给我机会,让我了解你,我会给出答案。我会——”
救你。
一瞬间,卡密尔向后退去。她瑟缩得那么厉害,像是被刺伤,像是我并不是向她伸出手而是给了她一记重击。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痛苦又愤怒。
我的手落空在晚风里。“卡密尔?”第一次,她迷茫了。
“你。”卡密尔后退,她低吼着,“你。你这个固执的、自大的、不可理喻的——你当我是什么?你凭什么觉得你有权利评判我?”
“不,我没有!”我被激怒了,她厉声回复,“你又在自说自话!听着,我只是——”
“住嘴!你永远那么自以为是、永远不肯睁开眼睛!你凭什么认为你是对的?你只信你自己那一套,还非要矫正所有人——而你把这称为拯救?我受够了。去你的。对你的信徒玩这一套去。离我远点。”
卡密尔完全退进了阴影。她双手紧握,却又颤抖着。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
空气冰冷凝滞,她能感到树林开始排斥她。卡密尔不再看她,而是盯着脚下某处,目光空洞。身后,火焰忽明忽暗,变幻着投来光影,为她们划出清晰的沟壑。我站在涌动如风浪的光中,在她对面,卡密尔,身处如渊黑暗。
“我从未这么认为。”我低语,浑身僵硬。“我从未。我只是......只是想试着靠近。”
(靠近而不令你燃烧。)
卡密尔闭紧眼睛,看上去平静了些。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和缓起来。
“你无法——按你的话来讲——拯救我。”她说,而她空寂冰冷的神情令我心碎。
“至少让我留下。”她说,冒险越过沟壑。“让我看到你,了解你。我保证我不会干预。”
“不,我。你看到也只会扭过头去,就像你一贯为之。”卡密尔拂开我伸来的手。
“你觉得我会在了解你的那一瞬间就放弃你?你真这样认为?”我低声问,感到胸中某处隐隐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在碎裂。“我发誓——”
“嘘。”卡密尔的手指按在她唇上,拦住了她的话。“请别。妄立誓则祸近。”
我咬紧牙哼了一声。在她恼怒的注视下,卡密尔的眼睛却柔软下来,她的指腹在唇瓣上散着温度。卡密尔贴近了些,手指向下滑去,温柔地在我的下颌上轻抚着。“并不是说我不相信你,”她的鼻息拂过脸颊,带来一阵轻微地麻痒,“只是我不想冒任何风险。所以求你。不是所有隐藏的秘密都应该被明析,尽管你可以。”
我再也无言以对。她带着些怨怼偏过头去,温热的指尖因此擦过她的耳垂。卡密尔收回了手。
“求你。”她安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