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一枝横生的树桠,用力有些过大,那棵倒霉的枞树猛烈摇晃起来,几只松鼠惊恐地逃开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向树林外走去,身边空无一人。夜色浓重,古老的树木枝节曲折,藤蔓重重垂下在风中飘摇如瀑。她快步走着,皱着眉头将那场狂乱的聚会和与她共舞的女人都抛在脑后。偶然掉落的塔果在地上破碎。
这花衬极了你的眼睛。
来我身边。看到我,全部的我。
卡密尔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回荡。
而我并非羔羊。
她停下脚步。风打了个旋,从她身侧流淌而过,就像溪水无休无止地在山石间徘徊,却也永不停留。枝桠在空中沙沙地响着。她抬起头,看到树林的边缘。
该走了,她想。我并不属于这里。
我是岩石。坚硬、棱角分明、恒久。而散着泥土气息的苔藓,藤蔓与树——这些不稳定的、过于短暂的东西——并无法与她共存。一颗带着极烈光热的岩石,只该在空荡天边无尽地旋转。(若你坠落,她将燃烧。)
有什么东西轻轻摩挲着她的颈侧。她抬手,触到常春藤垂落的宽阔叶片,这才记起发间佩着的花冠。我将它摘下,深绿的叶与嫩黄的花被捏在指尖,因晚风而瑟瑟地摇动着。这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双拢在自己脑后,有些笨拙地颤抖着的手;还有晚风中指节擦过肌肤时微弱的温度。
她想起卡密尔赤裸的肌肤是怎样因汗水闪亮,棕发是怎样因舞蹈松散。她那温柔又忧愁的一双眼睛,在夜晚的火光下流溢着野性的光辉。
(毅然忍受命运。她将燃烧。)
在飘摇烧毁一切的火焰中,卡密尔的手臂环抱住她。
我闭上眼睛。风中似乎仍残留着歌的余音,可在她身边,只有静寂环绕。
遵循轨迹,她想,毅然忍受命运。本该如此,不容质疑。这即是唯一解脱之道。
(你可见坠落的法厄同如何点燃世界?)
但,仍然、仍然。
她希望当她从高远天穹下望时,还能看到一个女人在人群间欢笑,还能看到她在火光中舞蹈。而当女人抬起头来,那双苍郁的眼眸中还能映着光的印记。
这样,她胸中那颗坚硬的、平静的、金石般的心脏,也许也能稍稍地得到温度与慰藉。
我睁开眼睛。
漆黑夜幕下,光明神向树林深处走去。
气氛变了。
这是我绕过那棵梣木时,第一件注意到的事。如果说方才的氛围只是令她陌生,现在却已经变得几乎不可忍受。它在排斥她,推挤她,令她不由自主地想移开视线或唾弃着远离。我皱起眉头。这让她感到焦虑不快,像是偶然路过了一场葬礼,然后被迫看到了人类那恶心的、腐烂的赤裸肉体。一种进入不属于自己的领域的、带着挫败感的厌恶烦躁。
有一股黏腻的甜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这味道里有种熟悉的特质。)
烟雾更重了,几乎已经完全遮蔽了草苔。嗡嗡声回荡在空中,激起乳白色的涟漪,那是教徒们的呢喃。走过叁重门的神啊,也请成为我等之门。将自由而不灭的灵魂舍予我。
头戴花冠的女人站在祭坛前。坛上正淋漓地向下淌血,女人也浑身浴血。她虚软地回过身来,一个微笑绽开在泪水纵横的脸上,满足而恬静。血从她手中紧握的匕首上滴落,篮与兽皮翻倒在一边。
(一股烦躁的痒意跳动在眼角。不对。预感在脑后敲打着。有什么地方不对。)
圣事已言。女人低声地宣告。她几近哽咽。圣事已显。圣事已成。
她颤抖着迈步,腿一软摔倒在祭坛前,匕首斜斜插入泥土。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她自己也不,所有人只是无声地、心醉神迷地注视着高踞祭坛之上的女人。
(卡密尔。卡密尔。)
她曲腿坐在祭坛中间,双臂摊开,仰面对着天空——一个彻底的打开的姿态——双目闭合。她的棕发打散了,披落下去,在风中漫卷如锦缎。花冠歪斜地覆在发间。一双犄角从额发间探出,泛着油润的光,优雅地弯向天空。有金与银的箔饰垂下,在她颊边摇荡,反射出七彩的光晕。
(一个被无限分享的根源。)
她很美。神圣。轻柔。
安静。
一记深而长的割痕截断了她的咽喉。(血喷涌的声音如同风声。)下刀的人很不熟练,手抖得厉害,创口也因而显得格外可怖,如一道裂渊蜿蜒着横亘过颈项。红色在她赤裸的肌肤上交织成图腾般的扭曲线条,向下蔓延。堆叠在她腰臀的紫袍被洇染得暗沉如夜。
她还在呼吸。(她还活着。还活着。我还可以——)伴随着胸膛的每一次起伏,更多的鲜血从喉咙间迸出。
卡密尔睁开眼睛。她的脸上是纯粹的平静。这神情阻止了已经飘然于空中的我,也阻止了她指间即将席卷的光热。你还不明白吗,福玻斯?看看你的四周。你的箴言固然为警世良句,何曾阻止她们?唯一的救赎——
(救她。)
只会源于人。
血从她的眼角与唇间黏稠地流下。
“若渴求,就到我身前来。”她说,低语若轰鸣,“我的肺腑中将流出活的江河。你将得救,亦得饱足。”
第一个做出回应的是那女人。她跌在地上,双手伸向祭坛。“我主,救我。接纳我。”她呢喃,挣裂了衣袍。女人跪爬向前,身体在极度的悸动中扭绞如蛇。“父亲!父亲!进入我!”她泣道,扑在她胸前,舔食着血液。
密教徒们围拢在祭坛边。幸福地呼唤着神的名讳,她们一齐将手伸向女人的躯体,拉着、拽着,抢夺着。卡密尔仰倒在沙砾间,无声如一片叶的飘落。(群兽扑倒了牺牲。)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拿去吧。吃吧。有人打着颤弓偻身子,像是虔诚地吻着她的肌肤,抬起头时齿间却衔着血肉。年轻人四肢趴伏,甩动头颅,欢叫着撕咬她的腕脉。血在并拢手指间形成小小的池洼。身侧,有人从边缘处挤进来,哀哀鸣叫着含住她手指,**舔舐着血液。饮这血。这血为你而流。那人流着泪。指骨发出不堪重负地脆响,碎裂在她口中。空气中回荡着咀嚼声。(它们饥渴。它们撕咬。它们求饱足。)有女人咯咯笑着用指尖抚过暴露而出的条条森白肋骨,好像在抚弄琴弦。她眼中流转着餍足的快乐。赤裸的女人忘情地吻着疮口,呻吟着。少年将手臂伸入腹脏,缠绵地揉按肝肠。
卡密尔看着我。(牛的眼睛望着天空。)
阴晦天空中,我俯视着她。她的眼睛里是全然的黑暗,只有边缘还残存绿色的余遗。(一叶风中飘零的绿。)
许多年前,我也曾于天穹如此看着那个未有机会长大的女孩。
她微笑。迷茫、轻柔、出奇的安静。
我俯身拾起匕首,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