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 (原谅我。)
寒光一闪。远处,一片落叶挣脱了束缚,落入泥土。
饱足的人们沉睡在草间。露水沁湿了胡乱摊开的衣袍,赤裸的人体交缠搂抱在一起。她们甜蜜地梦着,梦中灵魂自由如无垠空中一缕流云。而神祇无声地离开了,怀中抱着生双角的头颅。狂欢夜已过,天光大亮。伴着拂晓带来的最后一抹嫣红于云端消散,我走出森林。
与此同时,卡密尔睁开眼睛。
她懒洋洋地眯着眼发了会呆,一副宿醉未醒的迷糊样子。双角上的金箔已经破损,被干涸的血粘在她的脸颊上,有些滑稽。我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头颅向上托了托,让她能舒服地依在外袍柔软的绒毛间。
“我心里其实猜到了你会回来。”卡密尔低声说。
“是吗?”我随口接道。
“嗯。因为你是固执的傻瓜。”
我不禁微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杂乱的棕发,带起一阵闪着光的金银粉尘。
怀里,卡密尔嫌弃地摇晃着,试图躲开掉下来的粉末。很快她就发现这动作对一颗头来说有些不切实际,郁闷地放弃了。
“无论如何,”狠狠吹了两口气,卡密尔的声音欢快起来,“咱们总算也共度了纵情的一晚。”
“「共度」。你是指我和你的头?”
“你不喜欢?多有异域风情啊。除了我,全天下还有谁能将脑袋送给你玩?”
我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未免太过有风情了。简直受宠若惊。——顺便提醒你,我再也不会让你策划约会了。”
“......再?”卡密尔的声音提高了,差点呛住。幸而碎末立刻就从她脖颈处喷了出来。“再?——这么说,还能有下一次喽?”
我叹了口气。她颠了颠头颅,双手提住弯角,伸直胳膊狠狠地抖了一阵。等确定大部分金箔都飘散了,她将卡密尔转过来,脸对着脸:“约会,是的。抱着一颗脏兮兮的脑袋走路,想都别想。”
卡密尔看起来完全迷茫了。“......哦。”她干巴巴地说,“那、那敢情好。”
我哼笑了一声,将她重又放入臂弯。
“抱歉。”陷在羊毛袍子里的卡密尔声音有些沉闷。“最后那部分......我本没打算让你看到。”
“但那仍是你的一部分。”我说,“我想要——我应该了解。不是吗?”
卡密尔尽力往后仰了仰。她冷硬的角抵在我的胸膛上,认真地望着她,眼睛在阳光的映照下浅淡欲滴。“我需要血。”她低语,声音艰涩,“需要狂欢迷醉。需要残暴的快乐与痛苦。这就是我的方式。而且......如你所说,本该如此。我——我无法改变,明白吗?哪怕是为了你。这会毁了我。”
“蠢牛。”她的脸上是纵横的、干涸的血迹,脖颈的创口翻卷,泛着失血的灰白色。我看着她,感觉胸中的岩石流下红热的液滴。“我总是想着那个时候的事。为什么你总是要陷在这种可怕的生而复死的循环?为什么你要靠舍己救人?
我握紧了手中的角,感受到指尖冰冷的温度。她咬着牙闭上眼睛。
“......原谅我。”我听见卡密尔喃喃地低语。
我默默地摇头。
“不要改变。”最后我说,深深呼吸。“我想象不出一个端端正正的卡密尔。而且——而且那样的话,我该去和谁吵架呢?”
卡密尔悲伤地微笑起来。“那么我就喝着酒目送你吧,飞向彼方的了不起的鹰。”
我停下脚步,一把将头颅斜提了起来。她单手捉着角,另一只手掐着卡密尔的下颌用力地捏她的脸颊。卡密尔挤眉弄眼地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别作出一副幽怨样子,”她说,声音恨恨的,“我还说是我在天上目送你呢。”
卡密尔哼唧着讨饶。我又捏又揉地作弄她片刻,心里痛快不少。她将头颅转过来捧好,盯着卡密尔湿漉漉的圆眼睛。
“卡密尔,我发誓——”卡密尔张开嘴,想要抗议。我改口道:“好吧,我不立誓。这是个约定。我绝不抛弃你。我绝不移开眼眸。即使我远去,我的心也将恒久靠近你身边。你也需同样待我。”
卡密尔沉默着。她用力眨着眼睛,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的、既温柔又忧伤、既渴望又惧怕的矛盾神色。
“约好了?”我问。
“约好了。”卡密尔回答,声音嘶哑,“不过,我现在只有颗脑袋,没办法和你握手。”
我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那么,就以此盟约。”
她捧起卡密尔的头颅。纠结的、混了尘土与血的棕发晃动着,被阳光镀上一层温暖的边缘,垂落在她腕上,带来细微的痒意。那双弯曲的角在朝阳下泛着金属般的色泽,有一抹锋锐的暗光在角尖隐没。这便是了,我看着那光,暗想。这便是了,我此生最大的欢愉与灾厄。
她凑上前去。
我在齿间尝到酒的滋味。
任凭体内酒酿腾起的阵阵迷雾将她陷入黑暗。
她站在寂静的迷雾里,脚下是无边的荒原。
她依稀记得这片土地曾经开满了鲜花,春来头戴桂冠的姑娘们围坐在花丛中歌唱。但此地的主人已然隐遁无踪,于是所有美好的幻影都随之逝去。黄沙在风中离散,暴露而出的基座仍徒然标划着平直的线条。苍白的石柱漠然指向天穹,裂纹在模糊不清的刻痕间蔓延滋生。它们没有崩塌,只是被遗忘。
她向前走去。
地上的石窟像是空洞的眼睛,怨恨地望着天空。曾经有人在里面哀泣复又大笑,以干瘪的指节敲击岩壁,奏出震颤的隆隆鼓点,悲歌着太古洪荒的故事。如今连这不休的诅咒都已喑哑。
干涸的泉水嘶哑地呓语。日已迟暮。
结束了。她对它们说。一切都到了尽头。梦醒了,就该被遗忘。
烟雾蒸腾着。风中有火与沙砾的气息。
她前行,在这茫茫迷雾与荒原之间。她忘记了自己的来路与归处,只是永无止尽的流浪。但她依稀记得她要去找寻什么,要去结束谁恒久的孤单。她想这是一个命定的誓约,虽然那个与她握手定约者的面目已经模糊。
终有一天。她对着空旷的荒野说。即使我已经将一切遗忘。
骤然有歌高起。飞扬的乐声撕碎了迷雾,化作火焰,摇撼大地。于是所有的一切,腐朽了、沉寂了、无可奈何消逝了的一切,都咆哮着坍塌。
她想起一双金色的眼睛。
月桂树在风中舞蹈。它错乱而有力地挥动着枝桠,每一片枯黄的叶都是一星火苗,升腾着点燃天空。苍穹被火所分割,破碎扭曲如经纬剥脱的锦绸。灰烬渺渺洒落,明灭着血红的尾焰。它们歌唱着,灼烙她的皮肤。
荒原在她的脚边燃烧。
她抬起头。碎裂的天穹上,无尽的光与热倾泻而下,那枚旋转着寂寞等待了万年的球体绽放了,喷薄出最后的辉煌。
“你在这啊。”她说,张开双臂,以胸膛中红热的骨骸迎接坠落的太阳。
叶绿慢慢睁开眼睛。
天空中,太阳早已不见踪影,夜幕沉沉地笼罩了原野。她只觉得昏然迷失于一场漫漫长梦,蒙眬醒来,却仍然有微弱的伤怀萦绕心头。“我梦见一团火,”她自语,“又或一朵花。我不记得了。”
她坐起身,柔软的织物从肩头滑落。叶绿拾起落在草间的洁白长袍,其上精绣的金色叶饰在黑夜里模糊成黯淡的轮廓,依稀有温暖熟悉的香气环绕在指尖。
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衣袍,叶绿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这将会是个美好而宁静的夜晚,她想。有微凉的风拂动发丝,还有蛙声在遥远的地方低低地鸣响。而她也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可以懒散地看着星空,等待黑夜过去。
如此,当晨曦以她瑰丽的指尖宣告新的一天到来时,金色的阳光会再一次地映在她脸颊,绵软煦暖,如同情人缱绻的吻。
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夜晚来临。